男生手抓在椅子的边缘,十分用力,以致手骨节处青白。
蒋妤静静凝视着那个背影,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吗?”
男生迟疑了会,想了很久,抠着椅子的边缘的手指收紧,越发用力,最终还是没说后悔还是不后悔,他只是说:“我最讨厌告状的人,她从小就告我的状,”
男生的采访到此为止,镜头最后,定格于男生小跑着去往操场的背影。
夕阳西下,橘色的余晖下男生与所有人站在一起,高声朗读着《弟子规》。
蒋妤面对着观众,介绍道:“从学校了解到,这个男生是因为捂死了自己的堂妹,所以才被送进的工读学校,我调查采访过男生的家庭,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但他的优秀,是十年没有一个休息日换来的。”
蒋妤将视线转向后方屏幕,屏幕上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手插裤兜里站着接受采访,脸上打了马赛克,说话的声音即使打了马赛克处理,依稀也能听出他的桀骜不驯来。
这是一个有三次伤人史的男生,次次都是将人打成重伤。
还不足十五岁。
当蒋妤问到为什么要伤人时,男生耸肩,很不以为意,“第一次打他,是因为我没钱,第二次打他,是看不惯他,第三次,我听说他找人打我,我干脆就先打他一顿。”
蒋妤在镜头前静静看着这个眉目间满是戾气的男生,说这话时完全没经过思考,简直是日常闲聊时下意识的回答。
男生咧嘴笑了笑,“先发制人,我爸说了,让人欺负了,就是个孬种。”
现场观众不少人已经在窃窃私语,蒋妤面朝着观众,说:“家庭的因素是导致青少年犯罪的原因之一,不管是家长的溺爱,还是放任不管,在这种条件下成长的青少年,辨别善恶是非的能力比其他家庭的孩子,总要差些。”
现场有人举手,拿过了话筒,他看向蒋妤,“蒋主播刚才对几名犯罪的青少年的采访,说的话,以及对这些人的背景解释,是向告诉大家,这些犯罪的孩子之所以犯罪,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对吗?”
蒋妤隐隐猜到他想要问什么,还是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蒋主播是在用这些客官因素,以这些孩子迫不得已的由衷,将所有的过错推到家长的头上,从而达到让观众对这些孩子起到怜悯的意图?”
蒋妤的节目从不缺质疑。
屡次面对尖锐而刺骨的质问,只要提出了问题,蒋妤从不逃避问题的答案。
“人有好人坏人,人做的事也有好事坏事,但你如果追究其源头,总会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端倪。就好像你问黄河的水为什么不是清澈的而是黄色的?那么我肯定要去黄河水流的上游,我要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黄。”蒋妤望着那名站起来的观众,继续说:“发现一个社会问题,我要关注的,远远不是这个问题的本身,而是这个问题的背后,这个问题发生的原因,和这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或许大家觉得我把采访这些孩子的视频放出来,是在洗白这些人所做的一切罪行,”蒋妤笑了笑,“我从未否认过这些孩子身上犯下的错,我只是在追究源头,我想知道这些孩子从清澈的流水变成污浊的黄河是为什么?我想知道,也想让你们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从而找到方法,以此吸取教训,不能再重蹈覆辙。发现问题远远不是节目要做的,节目要做的,是揭露问题背后的原因。”
“我不为任何一个人说话,我只是将事实告知给你们而已,你们知道了真相,自己思考。”
观众席上的人沉默片刻,而后朝蒋妤点了点头,“谢谢蒋主播用黄河水这个比喻,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黄河的源头的水确实是清澈的,是经过黄土高原时,水质才开始变得浑浊,您源头的观点,我赞同。”
蒋妤点头示意,而后另外一位观众接过话筒,他看着蒋妤,沉声道:“《真相周刊》的节目向来以真相为主,这么多期节目,蒋主播的节目形式向来也是以‘真相’二字引出藏匿在真相背后的问题,这期节目蒋主播却没有真相,为什么?”
蒋妤直面那名观众,说:“无论什么事都有侧重点,我也承认,节目名为《真相周刊》,但是你也说了,节目形式向来是以真相引出藏匿在真相背后的问题,既然问题才是重中之重,那么有没有真相,重要吗?”
“一个节目形式而已,《真相周刊》这个节目的重要程度,远远比不上未成年人犯罪这个选题。”
观众与蒋妤四目相对,最终也只是点头,说了句,“好的,谢谢蒋主播的回答。”
之后,观众席上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多是以未成年保护法为由的质问。
有人说蒋妤质疑法律的公平公正,蒋妤直言,世界上没人不会犯错的人,也不会有滴水不漏的法律条例,既然在这法律条例下有漏洞,当权者就该自省。
质疑声一片。
你区区一个节目主持人,竟敢质疑法律条例!
抨击的声音接踵而至。
面对这些质疑,蒋妤始终笑着面对。法律是人定的,有不合理的地方,为何不能提出质疑?
场上观众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高涨。
节目组后台,所有人都紧张看着镜头里蒋妤从容回答的问题,唯恐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节目涉及到某个高度,其实是不应该的。说到底,节目就仅仅是一个节目而已。
导播把控着全局,准备进行应急方案时,许薄苏喊住了。
“别急。”
仅仅两个字,眼中欣赏的目光一览无余。
所有人目光转向了许薄苏。
许薄苏目光淡淡看着场中,“相信她。”说完,又将目光望向了陆争,“这位先生是蒋主播的朋友,应该很了解她才是,不知道你怎么看?”
陆争望着镜头前的蒋妤,没有说太多的话,眉心微拧,点了点头。
“相信她。”
而演播厅中的蒋妤也不负众望,漂亮的话一一回应,滴水不漏。
节目最后,蒋妤面对着镜头,说:“我还是那几个问题,未成年保护法保护的究竟是谁,青少年犯罪率日渐高涨的今天,是为什么?疾病需要对症下药,青少年也需要。”
“国家的未来担负在未成年人身上,国家对于未成年人‘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观点无可厚非,但我想大家不希望再看到类似于警察拿一名未成年人惯偷束手无策,杀人者背负人命却举家搬走不负任何责任的情况。”
蒋妤面对着镜头,说:“以上是《真相周刊》的全部内容,我是主持人蒋妤,我们下期再见”
现场观众起立,掌声雷鸣。
耳麦里传出结束的声音,支撑着她脊椎的力量仿佛徒然消失,疲惫之色涌上眉梢,蒋妤望着场中的观众,露出一个沉重的微笑。
节目结束,蒋妤来到后台,无视在场所有人,将目光径直望向陆争,“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