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按照还没有接触过叶清溪之前的习惯,医典上那么多病症,总有一个甚至几个能模棱两可地对上的,但如今,卫桑已经不会随意下诊断,“不知便是不知”。
薛大婶面露失望,但很快又点头道:“我带齐儿看过很多大夫,不少大夫说的病都不同,也有大夫直言不知的……”
“等等看吧,或许他很快就会醒了。”卫桑无奈道。
将书房让给薛大婶和薛齐,叶清溪领着卫桑来到了院子中。
卫桑道:“叶姑娘,没想到你竟然出了宫。”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我也没想到。”叶清溪没注意到卫桑的神情,突然问道:“卫大夫,你说,有没有可能他只是缺乏运动所以身体太弱?”
卫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呃……或许吧?”
第70章 身世
叶清溪话说出来才觉得自己的判断其实也不太妥当。按照薛大叔和薛大婶的说法, 薛齐自小身体就这么差, 说不定这病真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他身体完好不见畸形, 说不定是比较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病, 并且算是比较轻微的那种。重症先心出生后不治疗要不了多久就会夭折了。
如果真是先天性心脏病, 那卫桑还真是没什么办法。有些人会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发严重,并发症也会多起来,而有些人会遇上所谓的“奇迹”, 自愈了。薛齐都已经顽强地活到了十五岁, 他的求生意志还是很强的, 她觉得说不定他虽然小病不断, 但依然能活下去。
“说不定是先天性的心脏病。”叶清溪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她想了想说,“不如卫大夫你给他开点‘神药’吧。”
卫桑一怔。其实所谓的“神药”是叶清溪和卫桑等人之间说的“黑话”的一种,专门指安慰剂。用小麦粉做的加点苦瓜汁捏成的丸子, 符合“良药苦口”的观念,明明半点效果都没有, 却真的能让人感觉好很多,不是“神药”又是什么?“神药”的药效,叶清溪当初上课时拿正好感冒或者哪里有病痛的人试过,在隐瞒真相的情况下,还真让人感觉好起来了, 因此当她后来揭示真相时, 他们都相当吃惊。当然, 安慰剂的效果很有限,但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聊胜于无了。
“他的病诊不出来也治不了,但看他如今精神状态都还不错,不如吃点‘神药’,增加他对抗疾病的信心。”叶清溪道,“说不定就好了呢。”
卫桑道:“我昨日倒是刚做好几粒‘神药’……”他苦笑道,“然而,此事总让我觉得自己是招摇撞骗之人。”
“任何先驱者,总会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总要有远超一般人的意志。”叶清溪望着卫桑笑道,“我相信卫大夫一定能做到。”
过去上课时,卫桑很积极,也很有天赋——快速接受新事物,以及辩证思考的能力。不过他毕竟接受了那么多年的本时代价值观的影响,也没那么容易改过来,即便如此,他也是所有人中接受度最高、最得叶清溪青睐的“学生”。所以,当他偶尔迷茫需要鼓励时,她义不容辞。
卫桑蓦地挪开视线,脸微微有些泛红:“叶姑娘过誉了,我……我没有叶姑娘说得那般高尚。”
“有没有其实不是我们说了算,历史都会记住的。”叶清溪笑了笑,大致决定了薛齐的事后,她终于有空闲询问卫桑近况,“卫大夫,你的医馆不是在桃花镇么?怎么今日在京城?还有,你们都离宫了?什么时候的事?”
叶清溪一次性问了好几个问题,卫桑也不乱,慢慢说道:“那日早晨我们没见叶姑娘过来,便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翠微姑姑送来了你的信笺,只说让我们收拾,过两日便尽数出宫。当时我们虽不解,但也无可奈何,好在早就定好了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倒也不觉得太过彷徨伤感。离宫后,我先回了一趟桃花镇向家里人报平安,随后便到了苏和兄家开的医馆,与他共同钻研。”
苏和也是当时那些年轻大夫之一,大家聚在一起交流讨论确实比单打独斗有效率。
叶清溪想,太后一开始召集卫桑等人说让她传播循证医学的理论,可一把她赶出宫,他们也立即步了后尘。可见其实太后一开始的目的不纯,她一走,卫桑他们便没用了,自然要赶出宫来。而所谓的医学进步,在太后眼里大概不值一提吧。
“苏和家人不会跟你们的理念起冲突么?”叶清溪敛下心神,好奇地问道。她知道卫桑的父亲也是个大夫,只不过早两年去世了,他家医馆其实就他一个大夫,因此他从医理念的改变也无人会苛责,但苏和不同,他家父亲和叔叔都在,同样都是大夫,苏和起初不过初学者,因为是“年轻大夫”才被太后召选入宫,本身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
卫桑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苏伯伯二人听我们说是从宫里学的,以为是御医们开创的新流派,即便颇有微词,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排斥。”
叶清溪忍不住笑了,这就是狐假虎威的好处了。想她当初为了说服这些年轻的大夫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没想过要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医术界的现状,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相信她已经将种子埋下了,迟早会生根发芽的。
“还有一事……”卫桑想到在宫里最后一日听到的消息,虽说不知叶姑娘为何会独自离开皇宫,还是决定将事实相告。
“是什么事?卫大夫直说便是。”叶清溪直觉卫桑所说之事跟自己有关,忙追问道。
卫桑叹道:“我们离开那日,有人来太医院找医生过去,后来我多嘴询问了一句,才知是有人触犯龙颜,自酿大祸。”
叶清溪皱了皱眉,心中涌上担忧。卫桑口中的“医生”跟现代不同,是太医院医者的最底层阶层划分,之上是医士,再之上便是御医,院判院使。医生去看的病人,地位不会很高到主子那一层级,但也不会太低,太低的即便是生病了,通常也是自己熬着,哪有资格去太医院找医生来看病?既然说到触怒龙颜,那么应当是萧洌的身边人被他的怒气波及了。
“皇上他……没事吧?”叶清溪明知卫桑不太可能知道宫里更多的消息,依然忍不住问道。她在宫里时就是消息相当不灵通的那种人,如今出了宫,就更不可能知道宫里的任何消息了。
卫桑果然不出乎叶清溪意料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叶清溪沉默下来。
此时薛大婶不安地走出书房,仍然抱着些许希望地问卫桑道:“卫大夫,我儿……可还有别的法子?”
叶清溪敛下情绪,看向卫桑。
卫桑只得轻咳一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薛大婶道:“虽然我医术不佳不足以诊出令郎的病症,然而我这儿有一瓶药,谓之‘神药’。它通常会有神秘莫测的功效,乃是我从宫中习来,一月一颗即可。”
薛大婶激动地接过“神药”,盯着它的目光像是看到了最后的希望般灼热。随后她像是猛地醒悟过来,慌忙道:“神药珍贵,不知……不知要多少银子一颗?”
卫桑本想说不要银子,可想起叶清溪的叮嘱,“通常人都会认为不要钱的没好东西”,便道:“一钱银子一颗,里头有六颗,可保半年。”
不能太便宜,显得这神药太廉价不值钱,也不能太贵,否则就真成了骗钱了。而卫桑他们在出宫之前就已想好,他们这些人自顾自组成“医研会”,所有卖出“神药”所得都会上交医研会,用作共同研究,转而造福百姓。
这个价格恰好是薛大婶承担得起的,叶清溪先预支了工钱给他们,而他们吃住都在叶清溪这边,几乎不用花什么钱,因此并不会为难。
薛大婶让卫桑稍等,跑去拿银子,卫桑颇有些无奈地看向叶清溪,后者轻声笑道:“卫大夫就多担待些,这也是为了所有百姓。”
卫桑点点头,除了继续钻研医道,让所有靠“神药”“骗”来的银子都有个正经的用途去向,他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了。
“若遇上特别穷困的,也可以减免,卫大夫自己判断便好,但还需注意保密。”叶清溪笑道,价格歧视这东西,从经济学上来看是相当合理且应当的,但放在普通群众中间,就会引发不满了,“凭什么同样的东西,我要花一钱银子,他却只要一个铜钱?不公平!”
薛大婶很快便取了钱过来,卫桑接过碎银后立即放入药箱,似乎连多拿在手上一会儿都觉得不妥。
薛大婶似乎还有话想说,看着卫桑小心翼翼地问道:“卫大夫,你说这药是从宫里习来的……那、那莫非种牛痘一法,正是您想出来的?”
卫桑一愣,下意识看向叶清溪。
叶清溪眨眨眼,抢在卫桑之前笑道:“薛大婶,你没猜错,方才卫大夫已经说过了,这是他和他‘医研会’的同伴一道想出来的,之后进献太后,太后大喜,便全国大范围推广。”
薛大婶面上一阵激动,她家离京城也算近了,种牛痘的法子从京城开始向周边辐射时,他们是最初的受益者,当时全小镇人都差不多去接种了,多年前天花肆虐,他们镇上人十去其三,算是疫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不知多少户人家家破人亡,岁数稍微大点的都记得当时的惨状,因此听说有法子能挡住天花又没有任何性命之忧后,便人人争相去接种。当然,总有些人不信邪,就是有那么十几人不肯去接种,结果,这十几人里有五人感染了天花,三人悲惨死去,其余接种者,竟无一感染!剩下的没感染的,吓得赶紧去接种了牛痘。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发明种牛痘之法的故事便被传得神乎其神,没想到救了那么多人的神医,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年轻得可以当她儿子的普通大夫!
“卫大夫菩萨心肠啊,不知多少人都因你而得救,卫大夫将来是要白日飞升的啊!”薛大婶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她当年目睹了天花惨状,对之十分畏惧,因此能让人此生都不必再害怕天花之人,于她来说不啻于在世神仙。
卫桑见叶清溪这个真正的发明者将“锅”往自己身上扣,不好反驳,又听薛大婶那过于夸张的赞美,登时便脸上发红,实在是羞愧难当。
叶清溪见卫桑满面无措,近日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过,忍不住弯眉浅笑起来。她一个外来者,自然没必要留什么名字了。就让卫桑这些“医研会”的创始人们成为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吧,当然他们那些宛如突降的现代知识,大概会成为后世着重研究却始终无法勘破的历史谜团之一吧,想想还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