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白水部出现在城西的巴楼寺中。他念个辟尘咒,将许久不曾使用的屋子打扫干净,又拿了笤帚,将积在门外的一层桂花红叶都扫进土坑里掩埋。诸事妥当,他煮了素面送给菜园里两个老和尚,又揣上几包青州枣和鸡头米,去拜会了附近的邻居。
半个时辰后,一个风尘仆仆的白水部牵着毛驴出现在御街上。街上车水马龙,黄叶飘飞,不时有烂了的梨子从路边的梨树上掉下来。他躲过突然驰来的惊马,避开在街边撒泼打人的武疯子,信步前往水部司和都水监报到,办了交接,又去见了工部的主官。他一路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的脸色,待回到都水监,又像平常那样处理案牍,唤小吏来汇报日常工作。
一个时辰后,又有一个白水部出现在鱼周询家中,吃茶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在聂十四娘宅遇袭之事,鱼周询一脸震惊:“最近三个月,那宅子一直闹鬼,我才把十四娘挪到别的宅子安置,就出了这等事?在我家中动土,简直是!”他又赶着唤小厮道:“蕉叶,快去瞧瞧,十四娘可安好?”
不久,大相国寺来了个寻如瞻师父的白施主,李记香水行来了个要泡澡的白相公,东角楼附近来了个买花冠领抹的白郎君……更有两个白水部分头行动,一个轻手轻脚飞上了屋顶,一个蹑手蹑脚钻进了人堆,去跟踪他们商讨出来的可疑人选。
夜幕降临,又有一个白水部出朱雀门,过龙津桥,当街买了荔枝膏、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金丝党梅、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手里攒了好多梅红匣子,一路吃个不停。今日是秋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民间祭祀土地神。因是秋社,许多妇女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小孩子们拿着新葫芦儿围在一处闹嚷嚷地攀比,这个说“我舅舅给的最大”,那个说“我外公给的葫芦像个老寿星”。在老师家吃醉了的学生,手牵着手在街上乱晃,一路欢笑吟咏。演社戏的纷纷回来了,画着脸,穿着彩衣,提着花篮、果子、社糕,还有人抬着土地神的小像,红脸盘大胡子。“白水部”见了,撇撇嘴,哼道:“我哪有那么丑!”
华灯初上,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白衣人与他抆肩而过,摘下面具,缓缓回望,赫然也是一张白水部的面孔。
“有意思。”他微笑起来,轻抚面庞,“这样有趣的事,怎能不带我玩呀。”
***
次日早晨,一黑袍男子骑了马,两个骑驴小厮在旁左右跟紧,五个闲汉前后开道,沿着御街往朱雀门外去。
一个闲汉突然立住了。左边的小厮扬鞭扫了他一下:“停下作甚?!”
闲汉凑到黑袍男子马前,手向后指,小声道:“虞候,你看,那可是我们要找的人?”
黑袍男子抬头望去,只见白水部牵着一头青驴,正在路边买豆浆和酸馅。
他的眼里闪出了精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小镜,镜里出现了那位“无忧道长”的脸。冷笑一声,他偏转了镜面,照向了身后的白水部。
眨眼间,这道士便出现在了他的马头边。
白水部看上去一无所觉,两口把一个酸馅送下肚,拍拍身边的青驴,笑着说了几句话。青驴不知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咧开了大嘴,“昂~~昂~~”地叫了起来。
黑袍男子挑眉道:“道长,这回?”
道士张开手掌,现出七枚指环:“诸位请吧,按之前说过的——铜环铁网阵。”
黑袍男子拈过一枚指环,掂了掂,只觉十分轻盈。“明明不是铜铁,叫什么铜环铁网阵!”
道士轻哼一声:“金水相生,若是真铜铁,只怕就水遁逃走了!”说话间,拿了指环的小厮和闲汉们已经四散开来,四面围住了白水部。见站桩完毕,道士忽然念动咒诀,七枚指环顿时喷出万千条法力形成的无形无影的细丝,交错叠加,织成一张遮天蔽地的大网,将白水部兜在其中。周遭的行人马车毫无阻滞地穿过这张无形网罗,好似它不存在一样,连那头青驴都是一脸悠哉。可白水部就没那么好受了——紧绷的网勒紧了他的手足,耳边甚至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谁在捣鬼!”他低声喝问。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行人或牲畜能看见他,没有声音能穿透这张罗网。
小厮、闲汉和黑袍男子都走动起来,用戴在手上的指环牵动丝线,逼着他随他们走进巷子。僵持片刻,白水部妥协了。他放松下来,牵着青驴,一步一步走进了死巷深处。
黑袍男子终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道长,动手吧!”
白水部道:“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道士笑了一声:“等你周年,再说不迟。”
白水部慢慢后退,终至退无可退,全身都被纵横交错的丝线绞缠死紧,定在当场,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青驴似乎依然对主人的窘况毫无察觉,低头啃食墙根的细草。白水部突然挣扎起来,但身上迅速多了许多细密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飞溅在青砖墙上。
道士吩咐掌握指环的人道:“收网!”
七人一齐收紧,千丝万线团成一个茧,刹那间血流满地,茧里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抆声。
黑袍男子笑道:“好,总算解决了这个祸害!”
道士从怀里掏出一个水精小瓶,看了他一眼。
黑袍男子皱皱眉道:“说好的,蛟龙之血归你,我只要他的命。”
地上的血瞬间集成细细一束,收入水精瓶中。道士将小瓶收入怀中。
一个小厮突然插言道:“我听老人说,蛟龙之血不是能令人长生不死么?”
黑袍男子的脸色变了一下。道士微笑:“那是没影子的事,世人以讹传讹,切莫当真。”他转向黑袍男子:“虞候,你可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黑袍男子略低了头,沉声道:“自然记得。道长放心,我为主人忠心办事,只会对道长礼敬有加。”
道士没理会他这话,对众人道:“收阵罢。”
七人收了丝线,茧缚倏然消失,中间咣当掉下几块碎砖。青驴“昂~~昂~~”地叫了起来。道士连忙嗅嗅瓶中,瞬间变了脸色,却又当着其他人的面若无其事地收起瓶子。
瓶中之物哪是什么蛟血?那是一泡骚臭的尿水!
他忍着怒气,过去牵那头驴子。青驴骤然化为一条青蛇,直往他喉口冲来。在离他还有三寸的时候,青蛇像是被打了一棍,直飞出去,在虚空中消失不见。
黑袍男子勃然大怒,一鞭子向旁边抽去,道士和小厮闪过鞭梢,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记响。“怎么回事?!”他咆哮道,“都这样了他还死不了!”
道士站远了些,无言以对。
“去追!去找!绝不能让他坏了主人的事!”
“是!”“是!”“我们这就去找!”“虞候息怒!”
道士躬身告辞:“小道不才,先行告退,定会另觅良策。”
黑袍男子亮出怀中的菱花小镜,冷哼一声:“去罢。”
道士化作一道光瞬间没入镜面之中。
黑袍男子这才咬牙道:“这等废物,要他何用?我还是禀明主人,另请高明为好。”
一片黑暗中,“白水部”微笑起来,抬脚踩上青蛇,碾了碾。青蛇自动变得扁扁的,哭喊道:“踩得好,踩得爽!属下丢了颜面,罪该万死。贱躯还能做一回主子的脚垫,三生有幸!”
“跟着他。”白麓荒神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