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蒋惠玲和严晟没有孩子,其实只是现在没有了,在九年前,他们曾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孩子在一岁的时候夭折了。
严令令,这是当时初为父母的严晟和蒋惠玲翻遍了字典取出来的名字,不同于当时普遍带有国字、党字、红字的姓名,这个名字独特又好听。
令,代表着美好,同时也有当时已经在县政府上班的小爸爸严晟的殷殷期盼,他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后能成为发号施令的女强人,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
令令二字,是身为父母对孩子毫不保留的爱意。
可现在,这两个字,则是蒋惠玲和严晟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楚。
生下女儿那年,严晟刚进政府工作,那个时候的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党员,同时那一年因为粉碎四鬼帮,全国政务大改革,作为一个很有上进心的男人,严晟几乎天天加班,很难有时间照顾家人。
不过他的努力也没有白费,他很快被当时还是副县长的领导赏识,借着这个关系,严晟为刚出月子不久的妻子谋划了一个百货商店的职务。
在此之前,蒋惠玲只是在老家镇上的供销社里当小职员,能去刚开办不久的百货商店上班,对于蒋惠玲来说也算是高升了。
可随着夫妻俩事业上的攀升,很多问题也随之而来。
首当其中的,就是女儿令令。
那个时候正值知青回城潮,城里的住房一下子变得极为紧张,蒋惠玲和严晟托遍了关系也没能找到价格合适的出租房,又因为夫妻俩都刚工作不久,单位的房子都被一些老工龄的前辈盯着,即便严晟是副县长看好的人,也弄不来一套小房子。
最初的那两年,夫妻俩只能住在各自单位的集体宿舍里,相当于分居,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没办法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带在身边照顾。
那个时候蒋惠玲有想过是不是应该放弃百货商店的工作,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因为百货商店刚开业不久,作为元老级员工,将来上升的空间很大,身边人的都不支持她为了孩子放弃这个工作。
就在那时,婆婆徐妮儿站了出来,表示自己能够照顾好小孙女。
徐妮儿是一个很和善的好婆婆,蒋惠玲嫁到严家,就没有受过一点点气,尤其是在她怀孕期间,婆婆更是事事体贴,就连亲妈也做不到她那样细心。
为了表示自己能够照顾好孩子的决心,徐妮儿还接过了大队养羊的工作,养羊的报酬是每天一壶羊奶,再加上夫妻俩能够分到的奶站奶票,即便没有蒋惠玲这个亲妈在身边,也绝对饿不着孩子。
就这样,蒋惠玲和严晟奔赴距离村子车程三个小时的县城,将孩子丢给寡母照顾,夫妻俩每个周末都会回家。
就这样,一直到令令六个月大小的时候,国家将计划生育纳入基本国策。
其实计划生育的宣传也不是这一年才开始的,他们这里是人口大省,人人都以多生孩子,开枝散叶为荣,这个计划刚出来的时候,响应的人很少,许多体制内的人依旧在超生偷生,也没人认真管过。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各个村镇甚至还组织了计生大队,体制内管的更严,只要被举报存在偷生现象,铁饭碗的工作说没就没了。
蒋惠玲和严晟只有一个女儿,一直有再生一个儿子的想法,想要凑一个好字,不过他们毕竟是受过这个时代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在计划生育纳入基本国策后,只是失落了几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老领导都说了,女人能顶半边天,严晟在给女儿起名时的期盼也说明他并不是看不起女人的男人。
显然比起稳定的工作,富足喜乐的生活,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儿子真的不那么重要。
尤其女儿令令漂亮可爱,早已经满足了他们身为父母的期待,蒋惠玲和严晟都没有想过,要为了追生一个儿子,放弃现在的工作。
唯一有些失望的人是徐老太太,不过在严晟和她沟通过以后,她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露出过遗憾的情绪。
或许说,她把遗憾的情绪藏起来了。
蒋惠玲的脑袋已经完全发懵了,她开着车,脑子里不断思索着当年那些事。
计划生育彻底落实后的第三个月,女儿开始频繁哭闹,几乎是整宿整宿的哭,嗓子都哭肿了,口水都带着血丝。
因为那几个月老太太表现的像是完全放下芥蒂,依旧十分用心的带孩子,因此蒋惠玲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慈爱和善的婆母。
一直让孩子哭下去也不是个事事儿,蒋惠玲和丈夫还专门请假带孩子去市里看过毛病,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给出的诊断是小儿喘疾,给开了不少治哮喘的药,可惜吃了小半个月,都没有效果。
蒋惠玲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为了给女儿治病,那么苦的药她都忍痛往女儿肚子里灌,孩子哭的快要厥过去了,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刚刚学会说单字的孩子看见她端着药过来,就会嚷嚷着“不”“不”“不”。
因为久治不好,他们又给孩子换了一个大夫,对方诊断说可能是惊疾,给孩子开了不少收惊定神的药物,可惜依旧收效甚微。
到后来,孩子因为日夜哭闹,嗓子都开始发不出声音来了。
在交接完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她看到了服饰柜台里新进的一批发夹。
女儿令令曾经是个很漂亮的小娃娃,可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吃药的次数远比吃饭的次数多,几个月的时间,就瘦成了皮包骨头,小小的身体支撑着大大的脑袋,看上去可怕又丑陋。
蒋惠玲买了其中一个最贵,最漂亮的发夹,回家后夹在了女儿稀疏的头发上。
那一天令令破天荒的说了第一个叠词,妈妈
蒋惠玲重重砸着汽车的方向盘,眼泪汹涌而下。
长假的第一天,令令就去世了,死在了她的怀里。
这个时候还没有开始强制火葬,令令生前遭了那么多罪,严晟和蒋惠玲又怎么舍得她的尸身再被火烧呢
因为村里有提前给老人准备坟地和棺木的习俗,夫妻俩和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暂时先将令令葬在老人的墓地中。
老太太表现的十分大度,蒋惠玲也为此深深感激婆母的宽厚。
或许是第一个女儿的早夭太让夫妻俩伤心,在令令死后的那几年,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过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
直到近两年,两人的年纪着实不小了,女儿离世的悲痛也淡去了一些,再要一个孩子,终于被提上了议程。
正好那个时候,副县长晋升为县长,将他一直赏识的严晟晟带到身边做秘书,严晟在县政府内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夫妻俩终于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蒋惠玲主动提议将老家的婆婆接到身边照顾。
得知儿子儿媳妇终于准备要孩子后,老太太是最高兴的,她每天变着花样给夫妻俩做丰盛的饭菜,每天天不亮就去城郊的菜农家里购买新鲜的蔬菜鸡蛋,夫妻俩的生活质量陡然提高一大截,蒋惠玲也更感念婆婆的体贴慈爱。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年纪有些大了的缘故,这两年里蒋惠玲怀上过两次,可都在三四个月的时候流掉。
现在老太太生了重病,夫妻俩更是无心生孩子的事情。
壤坪虽然归在兰水县内,实际上和中心城区的位置极远,因此这一块的发展一直都是比较滞后的,漂亮宽敞的泥水路只修建到距离村子还有一千多米左右的地方,再往前就是狭窄坑洼的石子路,两边都是水田,车子很难开过去。
蒋惠玲将车停在水泥路那段空地上,自己快步往村里走去。
“这不是严家媳妇吗惠玲,是你吗惠玲”
因为举家搬到了县城,这两年除了长辈和女儿令令的生忌死忌,夫妻俩鲜少回来,和村里人的联系自然也少了。
当他们在田间小路遇到的时候,大伙儿主动和她打招呼。
蒋惠玲注意到,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锄头榔头,还有好些人扛着木板树干,也不知道干嘛去。
“咱们村的老桥几个月前垮了,这不农忙吗,一直也没来得及修。”
一个老人笑着开口,“惠玲啊,听说晟子又高升啦,现在是县长面前的红人喽,咱们村也算是你和晟子的根,你和晟子说说,能不能拨款整理整理咱们村的这些桥啊路啊,那些东西早就老的不像话了。”
老人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面露希冀地看向了蒋惠玲。
“这些事都是要领导开会商量的,严晟也没办法做主,不过大家放心,我会和严晟好好说的。”
蒋惠玲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座垮塌的老桥和家乡的建设上。
“叔,能能不能借我一个锄头,我有点用处。”
蒋惠玲突然想到,自己空着手过去,恐怕挖半天也不能把棺木给挖出来。
没错,在听完盛宝宝和淳明那番话后,蒋惠玲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那就是挖出女儿的棺木,看看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
“行,你拿去用吧。”
蒋惠玲接过锄头,匆匆忙忙往后山跑去。
“你们说晟子媳妇这趟回来是干什么啊怎么拿着锄头往后山跑呢难道是来挖竹笋可现在也不是吃笋子的时候啊”
“是啊,后山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稀罕啊”
大伙儿看着蒋惠玲的背影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到,她这趟回来是为了挖自己女儿的棺木。
“令令。”
站在女儿的墓碑前,蒋惠玲胆怯了,原本满腔怒火在看到女儿的墓碑后,好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
她真要为了两个孩子的话,挖开女儿的棺木,打扰她安宁吗
“令令,妈妈对不起你。”
沉默了一会儿,蒋惠玲还是举起了手中的锄头。
她想要找一个真相。
棺木埋的很深,蒋惠玲挖了大半个小时,才将棺材翻出来,她跳下土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将棺木推开。
周遭寂静的可怕,蒋惠玲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好半晌后,才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棺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她预料中腐烂的尸身,除了蛀空棺木的昆虫,里面空荡荡的,连块白骨和沤烂的布料都没有。
她明明亲眼看着女儿入殓的,蒋惠玲完全懵了。
大鹏是壤坪村的村民,今天村里的壮劳力全部出动修建老桥,他和另一个年轻人负责打桥桩。
老桥在他们村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桥身不长,也就十几米的样子,桥下的水面也很浅,中等身高的年轻男人踩在水底,河水的高度也只没过腰部。
一开始他们俩人都觉得打桥桩不难,因为河底就是泥泥塘,可谁知道才打入一段距离就好像遇到了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