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末将当时是狮子大开口!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惭愧致极!”张士诚又打了个激灵,上前半步,长揖及地,“末将心里,一直以朱总管为人生楷模。所以,所以便想将高邮城献给总管,换取总管对末将的支持。如果能得偿所愿,末将,末将此生将始终追随在大总管旗下,甘效犬马之劳,纵然肝脑涂地,也绝不反悔。”
“嗯?!”朱八十一稍微一愣,多少花费了些力气,才弄明白张士诚这番话的重点在哪里。笑了笑,继续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个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人马都是你自己召集起来的,兵器在高邮之战后,想必你也收集了不少。些许粮草辎重,比照本总管跟其他人的约定,你的确有资格分到一些。只是送你过长江的事情。。。。。”
“如果大总管暂时不愿让战火蔓延到江南,末将亦可以在江北替大总管看守门户。”没等朱八十一把自己的难处说出来,张士诚已经果断改口,“末将自知才疏学浅,本领有限。因此不敢求一军指挥使之职,只要大总管准许末将效忠左右,哪怕是个千夫长,百夫长,甚至牌子头,末将都求之不得。”
这身段可是放得太低了,朱八十一即便再自大,也不可能直接吞并了张士诚的部众,让他去做个小小的十夫长!想了想,笑着说道,“你理解差了。送你过江,其实并不难办。只要有船,运几千人过江去,想必别人也拦不住我。但你部过了长江之后,该如何立足,我却一头绪都没有。你是带过兵的,应该知道,一场战斗不可能没完没了的打,否则必成强弩之末。此番南下,饮马长江已经是我军的极限。再往南,恐怕就是有心无力了!”
“末将明白!”张士诚又是一个长揖,说话声音里头带着明显的颤抖,“末将愿为大总管帐下前锋,抢先过江,为大军开辟一个立足之地。反正有大总管做后盾,末将即便一时失利,也能退回到江北来,重新托庇于大总管的羽翼之下!”
“嗯?”朱八十一的眉头又皱了皱,略花了点时间去理解张士诚的真实意图。然后笑着点点头,低声道,“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打完了扬州之后,我派船送你过江。至于名号么?你的兵马都是自己拉起来的,又刚刚立下大功。仅仅让你做个指挥使,实在是委屈了你,也跟我这边的规矩。。。。。。”
“不委屈,不委屈,末将愿意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大总管!”张士诚又惊又喜,抢着大声打断。
“你听我把话说完!”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轻轻摆手,“我这边的规矩多,不是因人而设,也不能因人而废。所以指挥使的位置并不适合你。不过,我可以向李总管和刘元帅推荐,推荐你做红巾军的常州都督。如此,你和我之间,就和,就和濠州郭总管、定远孙都督他们差不多。彼此可以相互呼应,相互依仗。却不用事事都听我号令。况且隔着一条大江,你也不可能事事都来向我请示!”
“这。。。。。”张士诚愣了愣,一时间,心中喜忧参半,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喜的是,朱八十一果然像传说中那样,是个仁厚君子,答应的事情绝不反悔。自己此前所图,都一点不差的落了袋,并且比期望中想要得到的,还凭空多出了不少。忧的是,朱总管宁愿将自己视为郭子兴,孙德崖一样的友军,也不愿意让自己做他麾下一个名义上的指挥使。双方之间的关系,明显隔上了一条鸿沟。日后自己想再借他的势,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正犹豫间,耳畔却又传来朱八十一的声音。带着一些鼓励,同时也带着几分威胁,“过了江后,你虽然不归我所管,但如果需要什么支持,依旧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这边能给与的,绝对不会吝啬。但是有一条,我希望你拿下立足之处后,善待治下百姓。别妄杀无辜,严禁部下奸淫劫掠,让地方百姓休养生息。朱某敬你是个英雄,才愿意扶你一把。却不会尊敬一个禽兽。否则,哪怕你将来实力再强,名头再响亮,如果做得比蒙古人都不如,朱某一定会点起兵马,与你沙场相见。到那时,可不会顾忌你是不是红巾军一脉,更不会在乎你是不是张士诚!”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朱公路 中
后半句话,居然说得声色俱厉。张士诚听了,赶紧又躬身下去,大声承诺,“大总管有令,末将自当铭记在心。今后一定会约束手下,善待百姓,对百姓秋毫。。。。。。”
话刚说到一半儿,他又猛然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手下那些弟兄们在高邮城中的所作所为来,心里猛然打了哆嗦,双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声补充,“对百姓秋毫无犯,才不辜负大总管今日的教诲!大总管,末将是真心希望能在您的帐下效力!宁愿不做常州都督,在您帐下做过指挥使,副指挥使都可以。末将以前没单独带过兵,很多道理都不懂,希望在您身边多受教诲!”
“真的?”朱八十一笑着摇头,脸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你不想下江南了?”
“末将,末将。。。。。。”张士诚心中又是一热,低下头看着地面,舌头再度于嘴巴里打了结,半晌舍不得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行了,起来吧!我军中不兴跪礼!”朱八十一见他这幅模样,岂能猜不出他最终还是无法放弃个人的野心?又笑着摇摇头,上前单手将其从地上拉起,“起来吧,上马。城外风大,咱们先进城。具体怎么给你挑选兵马和送你过江的细节,可以边走边谈!”
“是!”张士诚不敢抗拒,顶着一头亮津津的冷汗大声回应。
“我不是故意要找你的茬!”朱八十一见他吓成了这幅模样,笑了笑,低声安慰,“你应该也是苦哈哈出身,应该知道被人欺负是什么滋味。况且你将来跟蒙元官兵打仗,总需要有人提供消息,有人帮你出粮草军饷吧?如果你做得和蒙元官兵没啥两样,那老百姓凭什么要来帮助你?如果治下老百姓都逃到别人的地盘去了,谁还帮你种地纳粮?你总不能扛着锄头自己上吧?”
“大总管教训极是!末将,末将知道错了!末将临来之前,已经命令手下人将弟兄们都从高邮城里撤到城外安置,末将,末将不是故意要纵容他们!”张士诚抆了一把额头上的溪流,红着脸,低声答应。
“临来之前?”朱八十一显然还不清楚张士诚的部下在高邮城内干了些什么,看了看张士诚,又扭头看了满脸惭愧的傅有德一眼,最后轻轻摇头,“我以前没跟你提过这方面的要求,所以这次你的人无论做了事情,我都不会追究。以后的事情,你好自为之。上马吧,大冷天,弄一身汗,小心别冻着!”
“是!”张士诚规规矩矩地答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头走到别人替他拉过来的坐骑前,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爬上了马背。
朱八十一倒也没再跟他过多强调军纪。高邮城刚刚拿下,先后倒戈和被迫放下武器投降的官兵加在一起有三、四万众,被俘的各级地方官员也有上百个。此时此刻,他非常需要找个跟官府和各级士兵都有过接触的人,通过此人来了解一些具体情况。而张士诚,毫无疑问是个上佳之选。因此,二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就将话头转向了其他主题。
“我听说契哲笃的官声不错?你对此人了解得多么?”
“还不是一样!从不拿普通汉人当人看?”张士诚脸色又是一红,恨恨地回应。“不过,比起其他蒙古和色目官员来说,他的确强了许多。至少还知道让弟兄们吃饱了饭,并且军饷发放也基本能保证足额!”
“民生方面呢?”朱八十一在马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一边缓缓前行,一边大声询问。
“日子有好有坏!”张士诚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应,“高邮府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光靠着运河上的生意来往,就养活了一半儿人。剩下那些在乡下有田可种的,平素捡捡田螺,打几条鱼,倒也能混个半饱。苦的就是那些灶户和盐丁,这边雨水多,卤水成色远不及淮东那边。这两年树也砍得稀了,柴禾得另外花钱从运河上买。。。。。。。”
说起盐业,张士诚立刻不像先前那样拘谨。比比划划,将高邮一带盐户的生活,制盐的工艺,以及几个大盐场之间的竞争关系,说了个清清楚楚。直到跟在旁边的毛贵轻轻咳嗽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答非所问。讪讪地拍了一下脑袋,低声解释,“末将,末将在受契哲笃的征召之前,就是,就是个贩盐的。所以,所以提起,提起这一行来,就,就觉得亲切!”
“你将来要是不想带兵了,倒是可以去做盐政大使!”朱八十一笑着调侃了一句,缓解气氛,“那照你这样说来,高邮官府还算过得去?”
“跟别的地方比,的确还过得去!”张士诚点点头,如实回应。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合适,又快速补充道,“但,但管事的毕竟都是蒙古人。平素不招惹他们还好,如果招惹了,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嗯,明白!”朱八十一叹息着点头。在南下之初他就已经发现,高邮府的老百姓,对红巾军并不怎么欢迎。换做后世朱大鹏那个时代的说法,整个高邮府上下,都没太强的民族意识。对沿运河南下的红巾军,并没有出现期待中的赢粮影从情况。相反,他们的眼睛里,朱八十一还能看到隐隐的敌意。仿佛红巾军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幸福和安宁一般。
所以朱八十一才迫切地想了解,当地官府的施政情况。结果越是了解,越发现自己过高地估计了这个时代人的民族意识,也过低的估计了蒙元官吏的施政水平。他甚至警觉地发现,如果红巾军不尽快提高自己的施政能力,不能给治下百姓带来更多实际好处的话,眼下虽然地盘扩张得飞快,民心却有可能倒向朝廷那边。毕竟,再烂的秩序,也好过一片混乱。而红巾军,正是这个混乱时代的始作俑者。
“大总管是担心百姓们不拥戴您么?”毕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不再像先前一样紧张之后,张士诚立刻猜到了朱八十一心思。想了想,低声补充,“其实这倒没什么可担心的。老百姓只在乎能不能有碗安稳饭吃,不在乎谁掌管着官府。也不在乎官府里头坐的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倒是遍布两淮的那些堡寨。。。。。”
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和周围人的脸色,他继续低声补充,“淮扬这一带,特别是西面的安丰、庐州,宋时就是一片大战场。素有结寨自保的传统。而那些堡寨的主人,要么是将门之后,要么是绿林豪杰,个个都能使得一手好枪棒,兵书战策也多少懂得一些。如果不能彻底收服了他们,地方上就很难安定下来。一不留神,有可能就出大乱子!”(注1)
“嗯?”这倒是朱八十一先前没注意到的情况,忍不住微微皱眉。傅有德在一旁看到了,想了想,低声解释,“的确如此,汝宁府那边,末将听说已经发生好几起堡寨造反响应蒙元官府的事情了。全亏了刘大帅手里有兵多炮利,才将那些不安分的家伙镇压了下去。”
“前几日投效总管您的那个王克柔千户,以前就是个寨主!”仿佛要替自己的话找证据,张士诚继续低声补充,“末将以前在高邮城里的同行,也有不少是各家堡寨拍出来的好手。如果到了扬州那边,官府和堡寨之间的关系更密。镇南王孛罗不花麾下的几个心腹爱将,都是寨主出身。几年前全靠着他们出力,镇南王才能接连讨平了集庆的义军和靖州的吴天保!”
“原来是这样!”朱八十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到目前位置,此番南下之战进行得非常顺利,但总给他一种非常不踏实的感觉。仿佛自己稍不留神,到手的胜利就会不翼而飞一般。直到今天听了张士诚的提醒,才终于发现,危险隐藏于什么地方。但如何解决这些危险,却是半点儿头绪都没有。
“除了那些铁了心跟官府一条道走到黑的,大部分堡寨,最开始肯定要观望一阵儿,再决定该何去何从!”有心给朱八十一留下个能干的印象,张士诚想了想,继续低声进谏,“所以末将私下以为,大总管不妨采用两种手段。一是在战场上,狠狠打击那帮家伙,千万别因为他们也是汉人就下不去手。把他们杀落了胆子,活着逃回家的,肯定会安分一段时间。第二么,就是多少给他们一点儿好处。英雄豪杰么,和小老百姓不一样。他们本事大,自然要求也高些。反正地方上也缺人干活,大总管不妨让他们都出来当官儿。捧了大总管赐给的金印,他们自然就不能再造大总管的反了!听老辈儿人说,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很快就平定了两淮,将兵锋直接推到了杭州城下!”
注1:元末豪杰,很多都出身于两淮。原因就是这一代在宋高宗南渡之后,就成了对抗金朝和对抗元朝的前线。造就了大量的地主豪强武装。而乱世一到,豪强自然而然就开始趁机寻找机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朱公路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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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要我拿高官厚禄收买这些人?”朱八十一皱了下眉头,沉声追问。
他明白张士诚的确是出于一番好意才给自己献计,但是这个策略听在耳朵里,却令他非常不舒服。就像吃菜时突然看到了半条虫子,让人无法不觉得恶心。
张士诚又被吓了一跳,赶紧小心翼翼地改口,“末将,末将只是,只是觉得这样做,可能,可能会省事一些。但是,但是末将以前没怎么读过书,懂得的道理也很少。所以目光肯定非常短浅,请,请大总管务必原谅则个!”
“你说得其实未必没道理!”朱八十一不想令张士诚难堪,摆摆手,笑着安慰。然而,耳朵边却始终萦绕着对方的话,“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当年伯颜丞相就是这么干的!伯颜丞相用这种办法快速平定了两淮,大总管。。。。。”
“呼——!”他仰起头,狠狠地喷出一口气,水雾被冻在空中久久不散。张士诚说得办法很好,很直接,见效也快,并且有成功先例可循。然而,那却是蒙古人的成功先例,自己照搬照抄,又和当年的蒙古人有什么区别?这样做,两淮一带的堡寨豪强的确会很高兴,但是他们真心肯跟自己福祸与共么?这样做,豪强们的利益固然得到了充分的保证,那些跟着自己四处转战,希望自己能给他们带来不一样日子的红巾军弟兄,他们呢,他们会怎么想?要知道,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可都是流民和盐丁出身,他们以前之所以食不果腹,那些地方豪强不可能没有一点干系。
想不清到底该怎么办,以前无论在徐州还是在淮安,他都没遇到过同样麻烦。徐州那边是洪涝之地,成势力的豪强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已经不足为患。淮安路则是个盐枭窝子,按照逯鲁曾的办法狠狠杀了一通之后,地方上也就随之风平浪静。而高邮却跟淮安大不不同,至少,当初淮安城的守军里头,没有王克柔、张士诚、李伯升这类所谓的义勇。而扬州又不同于高邮,更不同于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