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对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扬唇道:“阿姊要过江?正好,我亦要上青台山祭拜故人,不如一起?”
他笑起来的时候,罗敷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晚的槐花树下,夜风徘徊,晚钟低鸣,初升的月亮在他的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如水一样轻柔地漫到她的鞋底。
那一刹那有种莫名的静谧,让她感到安然。
王放审视着她半晌,忽然俯身拾起一根木桨在浅水中轻而易举地一拨,船身便立时朝后退去,动作意想不到的熟练。
他执着桨,姿势雅致的就像在抱着一方瑶琴,慢悠悠地开口:“阿姊不上来么?”
悠悠的水波拍打着船身,岸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足踏一叶小舟,是愈行愈远的架势。
这一段江上仅有的渔船隔得太远,她在心里跺了跺脚,嘴上还是硬邦邦地把他的好意原数奉还:
“不麻烦您了,我不赶时间,今天不去也罢。公子走好啊。”
罗敷可不敢上他的船,姑且默认他技术不错,但谁知道这么小的船走到半路会不会被一个浪头打翻?到时候他是把她丢下去喂鱼呢,还是船翻了她也死死地扒着船沿不肯放手?再说,跟这个人待在一起,她凭着认识他之后的所有遭遇发誓,总是没有好结果的。
她当然不可能把这些都说出来。
木桨一直来回摆动,使得独木舟在几尺开外留在原地打转。王放控船算得上得心应手,听到这话后握在木柄上的右手一顿,扯了扯嘴角道:
“是么?成仙证道需从人道开始,人伦之事不可马虎,你家中没有其余亲属,不是抢着要去尽孝道?”
罗敷张口结舌,他什么时候到的?连她跟道姑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他知道她要去见谁!但是他说自己来这也是祭拜的,难道真有见不得人的故人葬在这儿?
从洛阳到禹县,罗敷走了最快的路线,下车换船,中间停驻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几个时辰,他应该早不了多少。前天今上还大宴过朝臣,她思亲心切,他怎么也这么快?要是微服私访也不该走这条偏僻的路线……他要来看谁?
罗敷这时才看见船内多了个布包,那是他要带去的东西吗?
“尽孝道也不急今日,公子的事若是要紧,还请别在我这里耽误了。”
王放扬眉,“再给我一个理由。”
“我怕水。”
他的手指绕至耳后灵巧地解了几下,波澜不起地道:“昨晚在船上睡得好么?”
罗敷噎了一下,“我不晕船,公子连这个都晓得?但是我挺怕离水近,这船这么浅,划到江心水要进来我会控制不了跳下去的。”
王放将盖住上半张脸的面具随手抛到水里,眼睫翕动,容华霎时照亮凋敝寒江。
罗敷不知哪来的底气不为这张脸所动,立在石头边眼看他背过身去,小舟在波浪里荡了一荡,如行在光滑的镜面上,毫无阻碍。
一尺,三尺,一丈……
送走了王放,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空阔江水的对面是她要去的地方,就横挡着一条江,渔船寥寥无几,摆渡不见踪影,怎么会如此不走运!
她想要逮住一个行人问,但县民村民皆行色匆匆,他们这类难以出本地的人,说方言她也听不大懂。刚才说什么不着急全是瞎话,当下后悔起自己防心太重,让唯一能用的劳力弃自己而渡江,简直太作孽了。
罗敷拿手遮在眉下挡住阳光远望,就在她希望全无的时候,她发现那条小船似乎越行越慢,最后竟像是停在了一处。
江天一色,舟上的人临风而立,衣袂飘飘如仙。
罗敷鬼使神差地冲他招了招手。
小船在她的庆幸中折返,走到一半在关键时刻又停了。
罗敷明白他的意思,脸也不要了,用力喊道:“我很着急,劳烦公子捎我一程!”
他应是听见了,船近几分,罗敷继续没节操地推翻原话:“我不晕船!公子怎么划都可以,我不挑的!”
整个船身在逐渐放大,王放淡淡的嗓音随着风传过来:“女郎怕水。”
“有公子在绝对不会怕!”
那嗓音里有了些许满意,一样样地拷问:“江心风甚大,船浅,水容易进来。”
罗敷都要哭了,斩钉截铁地表明决心:“不会往下跳的,跳了也不算在公子头上!”
那头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折回已然耽误我时间,我的事很要紧。”
“我错了!之前是我小人之心,公子别跟我计较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尖尖的舟头触到了石滩。玄衣墨发的男人踩着船面宛若乘云,风露浸润衣角发梢,唇边绽开的笑意犹如昙花一现,面容上每一处线条都叫嚣着得意。
往日冰雕玉砌模样的人好似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从迢迢的江上来到她的面前。
她望着他,一瞬间竟说不出话。
第71章 裁衣
秋末冬初的江河本应平静,但此处是两山之间,风刮得不小。
江水载着小船离岸,罗敷想起来刚才的窘迫,找了个干净点的位置正襟危坐,假假地关心道:
“陛下腰后的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但是最好别碰水。”
她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王放抬起船桨,小舟一下子失了方向,在浪里颠簸起伏打着旋,罗敷顾不得形象一头扑在船身里,手脚生了钩子般贴着底面,浑身发冷。
头顶落了一滴冰凉的东西,下雨了?她侧身抬头看看天空,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唯一突兀的就是一根距离她的头发不到三尺的——木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