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1 / 2)

窄小的灰褐床铺上赫然躺着个面色青白的女人,闭着双目,一只无血色手垂在床边。

医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静,眼下两人看了看狭小的卧室,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和几个竹篓,实在没有多余的东西了。

万富率先大步走到床边两尺,紧紧盯着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轻轻按在了她苍白的手腕上,而后摇了摇头。

罗敷第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没了气的,边戴上手套边三两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颈侧,小心地掀开了算是整齐的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万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王敬今天刚和我们说他妻子重病,才两个多时辰,就这样了?”

“你曾说他这个夫人四个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当时看她与她相公闹起来还精神很好,之后就没大在意了……”

罗敷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这其中不对劲得很,王敬的内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气,他能如此好打发?现在是盛夏,这人应该刚死不久,他这个做丈夫的去别的医馆药铺了?

一个人若是有一次给别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后再做什么事都会让人觉得不可信。 于是她抬头对万富道:

“你觉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顺畅了?有没有可能是他做了什么事,想先使计溜得远远的。”

“你是说他为了省钱,用点手段让他夫人成了这样?可是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确认。”

万富一想,确实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没联系到以前的事,这才领悟到问题不小。一个人轻重缓急是分得清的,节骨眼上没有别的办法,还会在意面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过了这么久,王敬没有求招他进来的方医师,没有求共事的医师,反而罗敷一说,半个字都没反驳,轻轻松松被赶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为门房说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话说明日再回来。”万富这才托出实情,“他去城北做什么?一个人举目无亲,天天在药局里也没机会结识贵人,难不成是寻差事?凭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怜才予了他一个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进来。”

罗敷细细检查着王氏的面部,揭开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样盖上,低声道:“明天王敬若是没回来,便报官吧,就说做相公的出门在外,家里人去了,先来告知官府一声,按一般的次序办,该请仵作就请仵作。我记得国朝律令上有一条,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报给官府,其次入殓。”

王氏的脸上还残留着临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折痕,像是不胜重病。她三十开外的样貌,生的倒不难看,要是把这张脸的纹路抹平了再抹上点漆,反而显得有那么几分姿色。

罗敷验看活人还行,死人就够呛了。她一边察看一边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颜美,但万富私底下对他的意见却显然不输颜美,面上和和气气的,实际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罗敷揣测他前后话中之意,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亲眼见到了什么事情。

“他不是还有个女儿么?去哪了?”万富记起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孱弱女儿,想到自己有个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后被亲爹卖给财主做妾,过得凄惨无比。他不禁可怜起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来。

罗敷见他又找了一圈,压着额角道:“我们回药局再说。”

“那这里……”

罗敷道:“有后门可以出去么?”

万富摸摸头道:“后门通向的是米市,人还挺多的。”复又望着床上的人叹了口气:“这真是……”

“天热,拖不了多久,你现在就去官府通报一下,我回去见方先生。”

万富送她到大门口,自己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罗敷探头探脑地跨出破门槛,巷子里仍旧没有人,一阵热风迎面袭来,吹得她有些晕。

她环视小巷里单调的景物,半人高的杂草,茂盛的夹竹桃,六七户住家,标准的下层百姓居所。她脚底下走着,心里却跳着,那不过一二百步的石板路仿佛一下子伸了老远似的。

太阳正好卡在巷子尽头,风里的人语从前方浮了上来,青褐布衣的人们来往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眼前。罗敷舒了口气,感到自己实则是个挺冷漠的人,胆子还小,真是愧对教诲。这王敬要真是因脸皮薄自请辞退,不想回家与妻子说反倒自己去城北倒腾办法,那她确然是有责任的,毕竟她知道他家中情况。她琢磨到这里就浑身不舒坦,客观地看,一个失魂落魄又自诩清高的穷医师,丢了饭碗不愿受家人苛责,实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里,就算妻子在面前过世,也总比让她孤零零地躺在房里被两个陌生人发现强。

风里不仅有人语。

罗敷瞬间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几步外停下。

她回过头,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接着她就看见了分外诡异的一幕:一个人趴在两座房子之间凹陷的土墙上,脑袋慢慢耷拉下来……随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丛里。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经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抠在墙上的手指溅上殷红,还在颤巍巍地痉挛。

从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处的视线会越过这个角落,钉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丢了脑袋的人身后立着个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着几粒血珠的银色丝线。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脸朝罗敷的方向撇了撇,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罗敷转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后看,心中念念再几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几分胜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对方动手前喊上一个字。

事实上在她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风声就已然到了。脖子在闷热的空气中不可抑制地发凉,她听到金属破开气流的声音,像是轻微的鸣镝。那坚韧细长的银丝即将触到她的皮肤,然后……

罗敷在那一刹竟没有害怕。她捏着手腕上的链子,脑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进皮肤一分,罗敷几乎要看见自己的脑袋像那个人一样,一点一点地断掉,再骨碌碌滚下来。

刺痛之后便是压抑的静默。

忽有尖锐刺耳的响动,随即有人运力短促地嘶喊了声。

罗敷良久才反应过来,是那根索命的银丝绷断了。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得以挨到砖墙,用尽全身的力气蹲下身倚靠在墙上,将手覆上眼,倒吸一口凉气。

巷外如同另一个世界,丝毫不知几丈之内发生了什么。那些过路的人们也不会知道巷里惨死了一个人,还差点又赔上一个。

罗敷好容易平息下来,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对上一双墨色缎靴,靴筒上雪青的流云纹绣得极灵动,好似要卷到空中来。

罗敷仰起脸,勉力站起身。顿时,她看清了草丛在短短的时间内收留了第二个人,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诧异。是那个喜欢拿线割人家头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开一道狭长的缝,缝里垂直插着一根细细的木条,没入胸口约莫很深。

黑衣人的尸体旁站着个人,背对着她,黛蓝长衣静静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开面巾,淡淡开口道:

“女郎不必顾着眼睛,颈后的伤才要紧。”

罗敷刷地抬手去摸脖子后,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没感觉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红,身体立马就敏感了起来,痛了几倍不止。

她稳住嗓音没叫出来,从怀里抽出手帕压住伤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