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江怀越冷哂道“请问先生, 既然你说自己与两广总兵黎昇毫无瓜葛, 那他与你素昧平生, 又怎么可能将你带往辽东举荐给辽王”
沈睿明显一滞,犹自辩驳“我怎知辽王为何会那样说再者,你已经惯于信口雌黄,辽王到底说的是怎样的旧事, 甚至他是否真的见过你,此时此刻又无人可以考证”
江怀越还未开口, 站在一边的盛文恺不禁道“沈先生, 枉我先前觉得你虽身为幕僚,却还颇有清高孤傲的风骨, 可如今看来, 似乎只会强词夺理,全无承担之意”
“承担我半生颠沛流离隐姓埋名至今, 还需要再承担什么”本来就已经愤懑不平的沈睿似乎被这样的鄙夷点燃了怒火,“盛大人, 若是其他人出来指责倒也罢了, 可你你不过是凭借了父亲的遗言而投靠辽王, 又借助他的力量回到京城为官, 这些年来你到底为辽王做了些什么平素庸碌无为,事到如今还将我出卖给江怀越。你,居然还振振有词,鄙弃我没有风骨,不敢承担莫非你以为自己就是风光霁月, 无可指摘一个连曾经的未婚妻子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盛文恺脸色顿变,激愤之中便想上前,却被江怀越抬臂阻拦。
“不用再做无谓争执。”江怀越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向沈睿道,“事情到了这般境地,你难道还以为能够全身而退门外已经都是腾骧卫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当即破门而入。到时候你所遭受的恐怕只有严刑拷问。怎么样,先生你是想继续百般抵赖,还是保持一份尊严,自己说出实情”
沈睿在这冷硬目光的直视下,心底泛起了凉意。
怎能不知,一旦落入江怀越手中,面临的就是各种酷刑折磨,就算抗辩到底,也无法逃脱那苦海无边。
他的眼里渐渐浮上死寂。
“我只再问一遍,瑶寨被灭,是不是由你而起”江怀越盯着他,压低的声音冷得听不出情感,却更令人绝望。
沈睿忽然觉得先前的抗辩全是虚幻泡影,他静默片刻,往后再退一步,靠着墙反问道“你不是全都了然于胸了吗何必还要苦苦追问”
“我问你,是想从你口中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怀越克制着情绪,寒声道,“我父亲在黔江边遇到无处可归的你,就已经是你那计谋的开端了,是不是”
“不然呢”沈睿扬起眉梢,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不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进入山寨,长久居留正因为你父亲虽是武人,却崇敬我们汉人的儒学,因此当他看到我徘徊在黔江边,试图投江自尽时,才会将我救下。”
他停顿了一下,又恨声道“我在此之后对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那种遭人嫉妒中伤而导致流离失所的滋味,那种寒窗苦读本以为能金榜题名,却最终被灭绝一切希望的痛苦,岂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你父亲自然被我的遭遇打动,因此才将我带回瑶山,请我为他教导你们兄弟两人。”
“然而你却趁着留在山寨的机会,时不时让我们带你去各处山崖,名义上说是饱览风光,怡情养性,实则是暗中观察地形,以便绘成图册”
幼年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只是在痛苦的回溯中,才零星闪现出片段画面。
他和哥哥领着先生看遍瑶山悬崖峭壁,清流寒涧畔,留下了三人的身影。先生每次出去都背着书袋,哥哥还曾经笑他走到哪里都不忘读书作诗,先生只是微笑不言。山巅上,树影下,年幼的自己贪图玩乐跑向远处,回头时,也曾望到先生执笔书写,只是当哥哥遥遥问起的时候,先生会朗声诵出玄奥难懂的诗句,让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探问的兴趣。
“要不然,大军多次攻山都无功而返,为何会在那最后一次,将我们瑶山的防御全都冲破就连最最隐蔽的岗哨都被人放火烧毁,如果没有人作为内应,他们要想血洗全山,又谈何容易”江怀越迫近一步,目光似利刃般扎进他的心坎,“如果不是重新相逢,我都没有想过,当年出卖整座山岭的人,就是你”
沈睿的背脊紧紧贴着墙壁,他呼吸不稳,脸上却还带着强自镇定的笑。
“难道你以为,我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真的会甘愿在你们那瑶寨中待下去毫无教化、蒙昧野蛮,我教给你们兄弟的诗文,你们背下了多少,又读懂了什么我这一辈子,莫非真要耗费在你们这些无知山民声边”沈睿眼里怒意渐起,他用手直指自己心口,厉声道,“当年我也信过天理昭昭,以为只要一心苦学就能施展宏图,可是他们那些落榜的无能之辈又是如何对我的还有那嫉贤妒能的官员,只因与章大人不和就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昏庸的君王听信谗言,才导致章大人一生清誉被毁,我十年苦读无望,而同我一起上京赶考的齐世隆甚至因此死在了牢里你以为只有你才遭遇不幸若没有这开端,我们三人命运怎会被更改我又怎么可能远赴西南,怎么可能混入瑶寨”
“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是怪其他士人,检举的官员,还有皇帝”江怀越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这些人,我现在就是当朝官员,家有娇妻,何至于年过三十还一事无成表妹在杭州也能等到我衣锦还乡,何至于父亲病故,被人霸占家产还送到了深宫”沈睿咄咄逼人,“江怀越,你该恨的,难道不是那罪魁祸首吗当年先帝执意要让两广总兵剿灭瑶寨反叛民众,太子与一些大臣力谏不可斩尽杀绝,父子两人甚至因此争执,最终那不成气候的太子实力不济败下阵来,先帝还是派出大兵围剿瑶山,这,才是导致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而我,只不过是那乱局之中的一枚棋子,两广总兵要我为他效力,我才进入了瑶山,结果他却并未给我大好前途,最后也只不过将我又举荐给了辽王。我这一生,岂非也是失败至极,饱尝艰难”
“是,你所遭遇的都是别人陷害,而你却可以理直气壮做出不仁不义之事瑶山数千百姓将你视为尊贵的外客,就连孩童都捧来最大的山果献到你面前,最后他们不是浮尸江中,就是沦为奴隶,还有的,便是我这样”江怀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你那些挂在嘴边的孔孟之道呢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的大义呢全是骗人的谎言”
沈睿被抵在墙上,艰难地做出夸张的冷笑。“都是谋求自保,谁又能说谁更为卑鄙无耻罗桢,若是以你原本的身份,承景帝绝无可能对你委以重任,那你又是如何更名改姓进入内廷那个真正的江怀越,是不是也成为了牺牲者,消失在南京故宫你这一步步踏上权利顶峰,脚下无数血肉枯骨,难道全都是我教导你而成”
江怀越手间发力,扼住他的咽喉,哑声道“好,你既没有一丝悔意,那就别怪我不留生机我且告诉你,你必将为自己所做的付出应有代价,我可不会让你死的那样容易。还有你那位端庄贤淑的表妹金玉音”他阴冷一笑,“你觉得,如果万岁确认了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骨血,会如何发落呢”
沈睿的呼吸又是一促,他想要挣脱却无力反抗,耳听得门外忽然传来奴仆的呼喊“大人,外面已经被卫兵团团围困,带头的问你们什么时候把人带出去”
“知道了。”盛文恺压低声音,向江怀越迅疾道,“怎么办,如果直接将他带去宫中,他定会说出刚才的往事可如果不将他交出,万岁那边又怎样交待”
江怀越还未开口,沈睿却忽然大笑不已,朝着盛文恺道,“你还真的和江怀越狼狈为奸了你难道不知道,你那死去的未婚妻,生前可是对这权宦厌恶至极啊她甚至都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跟他再有来往,可没想到,自己却死在了荒郊野外”
盛文恺背后一寒,愤怒地盯着他,“你说这事做什么”
“我当然要说,你盛文恺一心钻营,见风使舵,如今是不是看着江怀越东山再起,便又选择站在他这一边”沈睿目露嘲讽,“果然我没看错,从始至终我都看不起你,只因你无能又怯懦你可知道,馥君又是死在谁的手里”
江怀越双眉一蹙,盛文恺猛然一震,不禁道“不是辽王下的命令吗”
沈睿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几年来,你一直相信是辽王下令杀了馥君”
“你”盛文恺脸色凝滞,“当初我被调出京城办事,回来后才知她已经遇害,你不是说,因为她不肯交出东西又决意反抗,所以可能是辽王手下抢夺不果失手将她勒死”
沈睿哂笑起来“我自然只能这样说,因为我知道你就算知晓了这样的内幕,也绝不敢去向辽王质问。你的前程都是拜他赐予,又怎么可能为了死去的馥君而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