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正人君子围着顾宪成七嘴八舌,吴中行、赵用贤安慰他一时忍辱负重,将来扳倒歼佞再整肃纲纪,必能流芳百世;江东之、羊可立则义愤填膺,对秦林破口大骂,说他如此倒行逆施,将来必定步曹钦、江彬、钱宁的后尘,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本来顾宪成是万历八年庚辰科进士,江东之、羊可立、李植是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士,余懋学等人的资格还要老得多,明朝正途出身的文官最讲科分资历,他的资历在这里头算最浅的,所以无论怎么辛苦奔走,众人和他言语间都还透着点老前辈的调调。
但顾宪成惨遭秦林的打击报复,局面就颇为不同了,户部侍郎余懋学以气节相砥砺,隐然平辈论交,江东之、羊可立的态度则格外谦虚,李植的眼神中更带上了三分热切,恨不得秦林打击报复的对象是他自己。
大明朝的清流文官都以自虐为荣啊,廷杖神马的,你好好不挨几顿,都不好意思自称是忠臣!
顾宪成正中下怀,慷慨激昂的模样堪比泊罗江边屈大夫、京师城头于阁部,长身玉立,一挥袍袖,双目遥视北面的午门城头:“秦贼借着执掌东厂的权势,以为玩弄权术便能只手遮天!自古正邪不两立,吾辈读圣贤书、行光明事,赤心一片可昭曰月,哪怕他东厂地牢幽深、鹰犬手段酷烈。虽百死而不悔,又何惧此贼!”
“叔时叔时,真肝胆如铁也!”余懋学感动莫名的站起来,紧紧握住顾宪成的手。
羊可立十分钦羡:“顾兄胸中一点精诚,直追屈大夫、于阁部!”
“顾兄顾兄,诚吾辈之楷模,精诚所至,天地动容!”李植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暗下决心,将来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要装得比顾宪成更加正气凛然。
嗝儿、嗝儿,众位正人君子正要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快到高潮了,连串的打嗝声非常不合时宜的传来。
不远处史文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大马金刀的叉开膀子伸了个懒腰,呵欠打得惊天动地:“呵哈~~”
众皆愕然。
顾宪成心头骂了无数的草泥马,好好的气氛都被这浑人给破坏了,咬牙切齿的道:“史文博,你能不能小声点?”
史文博满脸委屈:“几位先生说话像打闷葫芦屁,十句里头小的只听得懂两三句,气闷得慌,只想睡觉。”
什么闷葫芦屁?众君子恼恨他出言无状,仔细想想此人是个粗鲁汉,他听不懂也好,免得在秦林跟前胡说八道。
不料史文博眼睛睁得像一对二筒,直愣愣的盯着诸位,又道:“刚才先生们好像说了什么屈大夫、于阁部,小的有点听不明白。屈大夫是遇到了昏君歼臣,于阁部是‘夺门之变’蒙冤,小的愚钝,请教诸位先生,当今之世谁是昏君谁是歼臣,谁又盼着夺门之变?”
俺的娘诶!从余懋学到顾宪成全都傻了眼,这家伙哪里是听不懂?他听得太懂了,而且东拉西扯穿凿附会罗织罪名的本事,实在厉害得紧!
清流并不是没有骂皇帝的前科,海瑞就上书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宰辅就更是司空见惯了,在座的余懋学、赵用贤、吴中行可谓“劣迹斑斑”,不知多少次骂过张居正,顾宪成的三元会也有份,说他们背后骂万历、骂申时行,那是绝对有人相信的。
至于夺门之变就更厉害了,明英宗搞掉了景泰帝,兄弟相争嘛,偏偏万历也有个弟弟也就是潞王,虽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种事情捕风捉影,在帝王心目中,从来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顾宪成这才知道秦林把个什么人物派到他家来当坐记了,史文博根本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一介武夫,而是东厂里头的朝廷鹰犬、秦督主的心腹干将啊!
史文博脸上挂着一副狞笑,不怀好意的看着众位士林君子,开玩笑,能在东厂做到领班位置,那绝对是非常厉害的凶鹰恶犬。
余懋学等人的气焰顿时泄了许多,只是气不过就这么被秦林压倒,便一个个强撑着,继续在顾宪成家里高谈阔论,而且还要故意骂秦林几句。
不过,他们措辞谨慎了许多,小心翼翼的不让史文博抓到什么把柄,这也让他们的谈话变得非常纠结,每句话出口之前都要多想想,以至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格外的不自在、不舒服。
并且史文博的眼睛瞪得像一对麻将牌上的二筒,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众位君子犹如芒刺在背,屁股底下也好像生了刺,有点坐不住了。
渐渐意兴索然,余懋学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不屈服于秦林的态度,也就没必要再这么难受的待下去了,于是他朝着顾宪成拱拱手:“顾世兄,老夫家中有事,先告辞了,咱们山高水长,彼此心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傻呆着实在难受,亏得余懋学出头,大伙儿也就纷纷告辞离开。
满座衣冠尽数离开,剩下顾宪成傻呆着,看了看依旧把眼睛睁得像二筒的史文博,他心头一阵气苦,两人大眼瞪小眼,顾大解元干瞪眼。
余懋学等人离开顾宪成家里,并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相约着去了便宜坊,余懋学会钞,请诸位同道中人吃果木烤鸭。
选了个二楼的雅座,叮嘱小二两句,再把门仔细关上,众位士林君子各自落座,这才舒了口气,刚才许多不方便说的话,现在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岂有此理,”余懋学将桌子重重一拍,厉声道:“秦贼如此荼毒我辈,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