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
却说我搬到客栈里住了两天,然后到伯父公馆里去打听,说还没有回来。我只得耐心再等。一连打听了几次,却只不见回来。我要请见伯母,他又不肯见,此时我已经住了十多天,带来的盘缠,本来没有多少,此时看看要用完了,心焦的了不得。这一天我又去打听了,失望回来,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盘算着:倘是过几天还不回来,我这里莫说回家的盘缠没有,就是客栈的房饭钱,也还不晓得在那里呢!
正在那里纳闷,忽听得一个人提着我的名字叫我。我不觉纳罕道:「我初到此地,并不曾认得一个人,这是那一个呢?」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十分面熟的人,只想不出他的姓名,不觉呆了一呆。那人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连我都不认得了么?你读的书怎样了?」我听了这几句话,方才猛然想起,这个人是我同窗的学友,姓吴,名景曾,表字继之。他比我长了十年,我同他同窗的时候,我只有八九岁,他是个大学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读书,多承他提点我。前几年他中了进士,榜下用了知县,掣签掣了江宁。我一向未曾想着南京有这么一个朋友,此时见了他,犹如婴儿见了慈母一般。上前见个礼,便要拉他到客栈里去。继之道「我的公馆就在前面,到我那里去罢。」说着,拉了我同去。
果然不过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馆。於是同到书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一的告诉了他。说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见我,所以住在客栈的话,继之愕然道:「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么班呢?」我告诉了他官名,道:「是个同知班。」继之道:「哦,是他!他的号是叫子仁的,是么?」我说:「是。」继之道:「我也有点认得他,同过两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乡,却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几天不错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象听见说是回来了呀。还有一层,你的令伯母,为甚又不见你呢?」我说:「这个连我也不晓得是甚么意思,或者因为向来未曾见过,也未可知。」继之道:「这又奇了,你们自己一家人,为甚没有见过?」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长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虽是回过几次家乡,却都没有带家眷。我又是今番头一次到南京来,所以没有见过。」继之道:「哦,是了。怪不得我说他是同乡,他的家乡话却说得不象的很呢,这也难怪。然而你年纪太轻,一个人住在客栈里,不是个事,搬到我这里来罢。我同你从小儿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气,我也不许你客气。你把房门钥匙交给了我罢,搬行李去。」
我本来正愁这房饭钱无着,听了这话,自是欢喜。谦让了两句,便将钥匙递给他。继之道:「有欠过房饭钱么?」我说:「栈里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结了,到今天不过欠得三天。」继之便叫了家人进来,叫他去搬行李,给了一元洋银,叫他算还三天的钱,又问了我住第几号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处,总要见过他的内眷,方得便当。一想罢,便道:「承大哥过爱,下榻在此,理当要请见大嫂才是。」继之也不客气,就领了我到上房去,请出他夫人李氏来相见。继之告诉了来历。这李氏人甚和蔼,一见了我便道:「你同你大哥同亲兄弟一般,须知住在这里,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气。」此时我也没有甚么话好回答,只答了两半「是」字。坐了一会,仍到书房里去。家人已取了行李来,继之就叫在书房里设一张榻床,开了被褥。又问了些家乡近事。从这天起,我就住在继之公馆里,有说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况了。
到了第二天,继之一早就上衙门去。到了向午时候,方才回来一同吃饭。饭罢,我又要去打听伯父回来没有。继之道:「你且慢忙着,只要在藩台衙门里一问就知道的。我今日本来要打算同你打听,因在官厅上面,谈一桩野鸡道台的新闻,谈了半天,就忘记了。明日我同你打听来罢。」我听了这话,就止住了,因问起野鸡道台的话。继之道:「说来话长呢。你先要懂得『野鸡』两个字,才可以讲得。」我道:「就因为不懂,才请教呀。」继之道:「有一种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鸡。」我诧异道:「这么说,是流娼做了道台了?」继之笑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有一个绍兴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总而言之,是一个绍兴的『土老儿』就是。这土老儿在家里住得厌烦了,到上海去谋事。恰好他有个亲眷,在上海南市那边,开了个大钱庄,看见他老实,就用了他做个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个甚么职役,先要问明。继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帐的意思。有时到外面打听行情,送送单子,也是他的事。这土老儿做了一年多,倒还安分。一天不知听了甚么人说起『打野鸡』的好处,——」我听了,又不明白道:「甚么打野鸡?可是打那流娼么?」继之道:「去嫖流娼,就叫打野鸡。这土老儿听得心动,那一天带了几块洋钱,走到了四马路野鸡最多的地方,叫做甚么会香里,在一家门首,看见一个『黄鱼』。」我听了,又是一呆道:「甚么叫做黄鱼?」继之道:「这是我说错南京的土谈了,这里南京人,叫大脚妓女做黄鱼。」我笑道:「又是野鸡,又是黄鱼,倒是两件好吃的东西。」
继之说:「你且慢说笑着,还有好笑的呢。当下土老儿同他兜搭起来,这黄鱼就招呼了进去。问起名字,原来这个黄鱼叫做桂花,说的一口北京话。这土老儿化了几块洋钱,就住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门口,叫他晚上来。这个本来是妓女应酬嫖客的口头禅,并不是一定要叫他来的。谁知他土头土脑的,信是一句实话,到了晚上,果然走去,无聊无赖的坐了一会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桂花又随口说道:『明天来。』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又装了一个『干湿』。」我正在听得高兴,忽然听见「装干湿」三个字,又是不懂。继之道:「化一块洋钱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来敬客,这就叫做装干湿。当下土老儿坐了一会,又要走了,桂花又约他明天来。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两块洋钱,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来,桂花问他要一个金戒指。他连说:『有有有,可是要过两三天呢。』过了三天,果然拿一个金戒指去。当下桂花盘问他在上海做甚么生意,他也不隐瞒,一一的照直说了。问他一月有多少工钱,他说:『六块洋钱。』桂花道:『这么说,我的一个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钱呀!』他说:『不要紧,我同帐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红银子来兑的。』问他一年分多少花红,他说:『说不定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这么说,你一年不过一百多元的进帐?』他说:『做生意人,不过如此。』桂花道:『你为甚么不做官呢?』土老儿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运的呀。我们乡下人,哪里有那种好运气!』桂花道:『你有老婆没有?』土老儿叹道:『老婆是有一个的,可惜我的命硬,前两年把他克死了。又没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怜!』桂花道:『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作甚!』桂花道:『我劝你还是去做官。』土老儿道:『我只望东家加我点工钱,已经是大运气了,哪里还敢望做官!况且做官是要拿钱去捐的,听见说捐一个小老爷,还要好几百银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顶小也要捐个道台,那小老爷做他作甚么!』土老儿吐舌道:『道台!那还不晓得是个甚么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有个道台给你做。』土老儿道:『莫说这种笑话,不要折煞我。若说依你的事,你且说出来,依得的无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许再娶别人。』土老儿笑道:『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价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子,没有甚么人管我,我要嫁谁就嫁谁,还说甚么身价呀!你当是买丫头么!』土老儿道:『这么说,你要嫁我,我就发个咒不娶别人。』桂花道:『认真的么?』土老儿道:『自然是认真的,我们乡下人从来不会撒谎。』桂花立刻叫人把门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门关上,从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从此叫那土老儿做老爷,叫自己做太太。两个人商量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