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第002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新小说社记者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展开看了一遍,不忍埋没了他,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阅者须知,自此以后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与及死里逃生的批评了。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纪念。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说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母亲见我年纪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门。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后又连接了三封信说病重了,我就在我母亲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亲。我母亲也是记挂着,然而究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尤,表字云岫,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友,我父亲很帮过他忙的,想着托他伴我出门,一定是千稳万当。於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岫,请他到家,当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应允了。收拾好行李,别过了母亲,上了轮船,先到上海。那时还没有内河小火轮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两人一路问到我父亲的店里,那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一场痛苦,自不必言。

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姓张,表字鼎臣,他待我哭过一场,然后拉我到一间房内,问我道:「你父亲已是没了,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我说:「世伯,我是小孩子,没有主意的,况且遭了这场大事,方寸已乱了,如何还有主意呢?」张道:「同你来的那位尤公,是世好么?」我说:「是,我父亲同他是相好。」张道:「如今你父亲是没了,这件后事,我一个人担负不起,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你年纪又轻,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说:「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张道:「我虽不懂得风鉴,却是阅历多了,有点看得出来。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我说:「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补,可以打个电报请他来一趟。」张摇头道:「不妙,不妙!你父亲在时最怕他,他来了就罗唣的了不得。虽是你们骨肉至亲,我却不敢与他共事。」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这张鼎臣虽是父亲的相好,究竟我从前未曾见过他,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罢,便道:「请世伯一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张道:「既如此,我就照办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话,不能不对你说明白:你父亲临终时,交代我说,如果你赶不来,抑或你母亲不放心,不叫你来,便叫我将后事料理停当,搬他回去;并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说:「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说起,也未可知。」张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出来了。

到了晚间,我在灵床旁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尤云岫走来,悄悄问道:「今日张鼎臣同你说些甚么?」我说:「并未说甚么。他问我讨主意,我说没有主意。」尤顿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你父亲没了,又没有见着面,说着一句半句话儿,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来监督着他。以后他再问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说着去了。

过了两日,大殓过后,我在父亲房内,找出一个小小的皮箱。打开看时,里面有百十来块洋钱,想来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帐内的。母亲在家寒苦,何不先将这笔钱,先寄回去母亲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设灵挂孝,在处都是要用钱的。想罢,便出来与云岫商量。云岫道:「正该如此。这里信局不便,你交给我,等我同你带到上海,托人带回去罢,上海来往人多呢!」我问道:「应该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点了一点,统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来交给他。他即日就动身到上海,与我寄银子去了。可是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搁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过了十多天,我的伯父来了,哭了一场。我上前见过。他便叫带来的底下人,取出烟具吸鸦片烟。张鼎臣又拉我到他房里问道:「你父亲是没了,这一家店,想来也不能再开了。若把一切货物盘顶与别人,连收回各种帐目,除去此次开销,大约还有万金之谱。可要告诉你伯父吗?」我说:「自然要告诉的,难道好瞒伯父吗?」张又叹口气,走了出来,同我伯父说些闲话。那时我因为刻讣帖的人来了,就同那刻字人说话。我伯父看见了,便立起来问道:「这讣帖底稿,是哪个起的呢?」我说道:「就是侄儿起的。」我的伯父拿起来一看,对着张鼎臣说道:「这才是吾家千里驹呢。这讣闻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缌麻,一点也没有弄错。」鼎臣看着我,笑了一笑,并不回言。伯父又指着讣帖当中一句问我道:「你父亲今年四十五岁,自然应该作『享寿四十五岁』,为甚你却写做『春秋四十五岁』呢?」我说道:「四十五岁,只怕不便写作『享寿』。有人用的是『享年』两个字。侄儿想去,年是说不着享的;若说那『得年』、『存年』,这又是长辈出面的口气。侄儿从前看见古时的墓志碑铭,多有用『春秋』两个字的,所以借来用用,倒觉得笼统些,又大方。」伯父回过脸来,对鼎臣道:「这小小年纪,难得他这等留心呢。」说着,又躺下去吃烟。

鼎臣便说起盘店的话。我伯父把烟枪一丢,说道:「着,着!盘出些现银来,交给我代他带回去,好歹在家乡也可以创个事业呀。」商量停当,次日张鼎臣便将这话传将出来,就有人来问。一面张罗开吊。过了一个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灵柩,先到上海。只有张鼎臣因为盘店的事,未曾结算清楚,还留在杭州,约定在上海等他。我们到了上海,住在长发栈。寻着了云岫。等了几天,鼎臣来了,把帐目、银钱都交代出来。总共有八千两银子,还有十条十两重的赤金。我一总接过来,交与伯父。伯父收过了,谢了鼎臣一百两银子。过了两天,鼎臣去了。临去时,执着我的手,嘱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识礼,一切事情,不可轻易信人。我唯唯的应了。

此时我急着要回去。怎奈伯父说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请吃酒,明天有人请看戏。连云岫也同在一处,足足耽搁了四个月。到了年底,方才扶着灵柩,趁了轮船回家乡去,即时择日安葬。过了残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动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过了半年。原来我母亲将银子一齐都交给伯父带到上海,存放在妥当钱庄里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时,我母亲方才告诉我,叫我写信去支取利息,写了好几封信,却只没有回音。我又问起托云岫寄回来的钱,原来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来时未曾先问个明白,如今过了半年,方才说起,大是误事。急急走去寻着云岫,问他缘故。他涨红了脸说道:「那时我一到上海,就交给信局寄来的,不信,还有信局收条为凭呢。」说罢,就在帐箱里、护书里乱翻一阵,却翻不出来。又对我说道:「怎么你去年回来时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亲收到了用完了,忘记了罢。」我道:「家母年纪又不很大,哪里会善忘到这么着。」云岫道:「那么我不晓得了。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别人,还要骂你撒赖呢!」我想想这件事本来没有凭据,不便多说,只得回来告诉了母亲,把这事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