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7166 字 1个月前

第433章 晴天霹雳

战争结束之后,德川家康下令要在百日内处理好战后事宜,但诸事完结,比他预想的提前了十日。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八月初四,晨,家康从京城出发。

同日,於七月十九离开伏见的将军秀忠抵达江户。

松平上总介忠辉紧随父亲离开京城。松平胜隆之父松平大隅守重胜负责指挥越后军撤退。

大久保长安死后,皆川山城守也被撤职,之后大隅守重胜便作为忠辉家老,居于越后的三条城。

三条在高田以北,与高田城相距甚远,位於伊达与忠辉的领地之间,将二者隔离开来。大隅守重胜之所以选择此地,似正是想暗中监视,但忠辉对此并不介意。

忠辉在大津和大隅守重胜别过,带着不足百人手下,朝骏府而去。从前番事件后,忠辉便再也未见过家康。因为家康从没召见他,他也未想过去看看父亲。在忠辉眼中,父亲原本一代雄主,如今也由於年龄之故变得多牢骚。一旦自己言语稍有不慎,他便会大发雷霆,或是唠唠叨叨,或是泪流满面。忠辉因此认为,只要父亲不派人召见,便不去见父亲,这样也算孝行。现在他之所以将人马托付与大隅守重胜,轻装沿着北海道前往骏府,实是为了见见母亲。

茶阿局一直在照顾家康日常起居。忠辉亦常切切叮嘱:「父亲已经老了。定要好生照顾,莫有闪失。」忠辉想,此行若能与父亲一见,请个安,也是好事。但他觉得,作为孝子,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年迈的父亲好生托付给母亲。毕竟,父亲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在京城时,伊达政宗多次提起此事:「大御所在世之日无多,万不要拂他心意。不仅是他,在大御所有生之年,你都不可出言顶撞将军。即便有不满,也要憋在心中,不可流露於外。要记得大御所之言:生气乃是人生大敌。」他的意思,是说忠辉现在不可与老人拌嘴,以防给将军留下口实,反正大御所也将不久於人世,且忍耐一些时日。

有些人听了此话,可能感到不快,以为伊达是在等待大御所归西,但忠辉却并无反感,他认为岳父还未放弃让他成为大坂城主之念。

忠辉并未往深处想,在到达名古屋之前,他始终跟在家康后边,与之相隔十里左右。待家康入名古屋城之后,他便走到前边。

八月初十,家康带着义直和赖宣进了名古屋。

要在此歇息两三日吧,这样也好,忠辉心道。但当他看到名古屋城头金光闪闪的黄金虎鲸时,心中为之一震:兄弟们竟然拥有如此气派的城池,我的城池却比这里差了老远。他有些艳羡,亦有些恨意。

事情未能如忠辉所愿,大坂城最终由松平忠明暂管。忠明乃是奥平美作守信昌四男,其母乃家康和筑山夫人所生长女龟姬。虽说大坂城终究会为幕府直辖,但家康却拒绝了儿子之求,将它交与外孙管理。里外一思,总让人有些想不通。

父亲许是觉得,松平忠明年三十三,正值壮年,我却还年轻,不堪大任?忠辉心下也承认,忠明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忠明把原来八十町的百姓移到城内的三道城,把三道城改成一条街市,还疏通了道顿堀、京町堀、江户堀和木津川等主要水路。而且,他还把散布於城外的大小寺院,都集中到天满及上町一带,并丈量土地,整顿街区。他的大张旗鼓和北国高田的开垦荒地有着天壤之别。设若是我,定会招来海外大商船,在此处修建一处大港,堂堂正正和海外交易,可若这般撤回高田城,一生都恐与大坂城无缘了。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多少伤了忠辉的心。他思虑道:在父亲心绪好的时候,不知母亲能否替我圆了心愿?

忠辉掉转马头,马不停蹄从热田往鸣海赶去。

从此处到冈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勾起家康的无限回忆,但对於忠辉,不过一个陌生之处,阅历的差异隔断了父子情感的沟通。

忠辉比家康早三日抵骏府。到了骏府,他接到一个意外的喜讯:居於高田城的侧室产下一个男婴。他自赶不及回去为孩子举办七日祝福宴会,但来报信的人希望他能给孩子起个名字。

喜讯顿时吹散了忠辉心中的烦闷。他兴致勃勃在信纸上写下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名字「德松」,然后举办了热闹的酒席。

第二日,母亲茶阿局来到了忠辉住处。忠辉原本也可到城内去拜访母亲,但依例,仍有诸多不便。松平上总介忠辉乃是大御所之子,作为侧室的茶阿局虽生下了忠辉,但其地位却仍是忠辉的仆役。故,茶阿局虽是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却要说成是向主子问安。

「茶阿局前来向大人问安。」侍童田村吉十郎通报之后,忠辉还未从昨夜的酒意中清醒过来,一边再次命人准备酒宴,一边把母亲请进来。

「母亲,我有儿子了。」不管礼节如何,见面之后,二人仍是亲密的母子。房门大敞,二人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

「听说是个大胖小子,可喜可贺。」茶阿局道。

「母亲,我让使者带回信函,给孩子取名德松丸。」

「那使者是从江户派到高田城的?」

「是,那边要近一些。」

此时,茶阿局突然皱起眉头,她许是想到了江户的五郎八姬还未有身孕。但满心欢喜的忠辉并未想到这些,单是道:「母亲,我们好久不见了。先喝一杯,您身子一向可好?」

茶阿局似有些忧虑,道:「你为何不从大津前往大坂,却故意绕远道,从伊势穿越伊贺的大和路?」

忠辉并不在意,道:「此事乃是父亲的命令。不管孩儿长到多大,父亲还是让人畏惧。」

但家康并没有下达这等命令,松平忠辉的人却都以为乃是家康的命令,听命行事。此中有一个奇怪的误会:伊达家的片仓小十郎,让忠辉信了那乃是依父命行军。

茶阿局之所以这么一问,定是忠辉贻误战机的消息也已传到了骏府。若是往常,她定会再次询问一番,但因今日乃是母子二人好久不见,她只是道:「既是父亲的命令,便无妨。」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再往下细问,将话题转到了千姬身上。

七月初,千姬沿北海道返回江户,茶阿局至今还不能忘怀楚楚可怜的千姬。

「你於高田城内产下男丁,可喜可贺。但你不知阿千当日伤心的模样,这也难怪,我也是个女人,能够明白她的酸楚。」茶阿局眼中噙泪。

「是啊,定会不快。对於千姬,大坂城乃是她的家。她怕已记不清出嫁前在江户的那些日子了。」

「并非这个原因,而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母亲是说她拒绝进食一事?」

「唉,她已心灰意冷了,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说,她宁愿一死,也要保住……」

「肚子里的孩子?」

「是。阿千已经有孕在身,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从何得知。」

「许是旅途劳顿,到达骏府的时候,她便突感腹痛。」

「哦。」

「我叫去了医士,日夜看护,但最终还是未能保住她腹中骨肉。」

说到这里,千姬当时痛苦不堪的模样又浮现在茶阿局眼前,她抆了抆眼角的泪水,双手合十。

「原来如此,怪不得您会因我的孩子想到阿千呢。」

「是。高田平安产下男丁,阿千却……」

「之后怎样了?」

「她都不想活了,说这世上已无甚值得她留恋。」

「哦。」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她当时的心情。在你出生之前,我也曾怀过一个孩子,当时掉了,我便想到过死。」

「哦,原来我当有一个哥哥……」

「哎呀,看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从阿千手里夺过怀剑,劝她想开些。可她却说,她每日都会看到秀赖的亡灵愤愤道:绝不能让德川家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忠辉晃了晃身子,惊讶不已:「母亲,这是真的?」

「是,她怕是太累。但她说,就算是和秀赖赌气,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但却掉了。她如今一心求死,要我莫再阻拦她,还希望在她死后,将她的头发送往伊势的尼寺庆光院,与秀赖的牌位放在一起。」

「真是可怜。这都是因为她念着秀赖。母亲,您帮她实现愿望了?」忠辉此时已有些醉了,突然泪下。

为了让千姬打消寻死念头,茶阿局劝解将近十日,一时自不能从这个话题转移开来,只是叨叨说着。

茶阿局在忠辉府邸待到傍晚才去。两日后,家康便会返回骏府,因此明日一早,她就得忙着准备迎接诸事。

「我们在城内再见吧。」茶阿局刚要起身离去,却又想起了什么,坐下,说起了她听家康所言幼时诸事,「听说这一带原叫少将宫,你父亲幼时在这里过活。当时,你父亲还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质,被人称为三河野种。但现在,他已为天下公。每当他在城中巡视,便会说些往事。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

这也是茶阿局自己的感慨。先前,茶阿局乃远州铁匠之妻,因丈夫死於非命,她抱着三岁的幼女远赴滨松城,寻到家康,请他为自己伸冤。这就是缘分,家康将她收为侧室,她后生下忠辉,现在忠辉已成了拥有六十万石俸禄的亲藩大名。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命运,才发出如此感慨。

「我想我不必再说,你也应明白,定要孝敬父亲,报答他的恩情。」

忠辉笑着打断了她:「母亲不必挂怀。您就是让我不孝顺,我还偏要做给您看呢。」

「那,我们城内再见吧。」

「孩儿倒是要拜托母亲好生照顾父亲。」

「好,好,我知道。」茶阿局起身离去。但她穿草鞋时,鞋带突然挣断了。这许是有何预兆,但她却未多想,重系了一遍。

忠辉带着几分酒意,目送着母亲,「母亲小心慢行。孩儿这样说或有些可笑,此处和骏府城近在咫尺,况且您是坐轿回去,哈哈!」他放声大笑。茶阿局未让忠辉看到自己断开的鞋带,慌忙进了轿子。

之后,忠辉继续喝酒。他几乎不来骏府府邸居住,因此,此处亦无女人。待母亲去后,他便从花街柳巷叫来了一些妓女。「父亲明日便会回来。待见过父亲我就要启程了。今夜不妨一醉方休吧。」

他知还会在城中见到母亲,只备到时婉转向母亲表达心思:「忠辉想再历练一两年,入主大坂,为幕府效力。」他想让母亲先给父亲透露此意,看看父亲作何反应。

就这样,忠辉在骏府心满意足度过了两夜。

「吉十郎,父亲平安抵达骏府了?」到了第三日,忠辉依旧带着几分酒意,问身边的侍童。此一整日,他睡得不多。

「是,已经平安到达,真是可喜可贺。」

「哦,好。明日我就进城向父亲问安。今夜我要好生睡一觉。你们自己可以尽情饮,莫要因些屁事吵了我就是。」他吩咐过后,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妓女还留在府中,但因忠辉已沉沉睡去,她们也就懒散下来。院子里一片寂静,听不到小鼓和笛子之音。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周围依旧一片寂静。

忠辉忽觉一股冷冷的夜风吹过,遂朦朦胧胧睁开眼睛。

「小的有事禀报,请大人醒醒。」说话的是吉十郎,他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压低了声音道。

「何事?不是叫你休要吵醒我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才天黑未久,城内有使者求见。」

「城内?是母亲派来的?」

「不,乃是三条城城主之子松平出云守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前来求见大人。」

「家老们呢,让他们代我去见见便是。」

「他说必须要面见大人您。他说他乃是大御所派来的使者,让小的定要叫醒您。」

「大御所派来的?」忠辉这才慌忙起身。由於喝了太多,他依然感到头昏脑涨。「好,把他请到厅里,我马上就过去。」忠辉起身之后,伸了个懒腰,速速换上见客的衣杉。

忠辉一边换衣一边寻思:松平胜隆在父亲身边,若让他见到自己一身酒气,回报父亲,怕大事不好。说不定母亲将自己生下男婴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特意派人祝贺来了。「我儿子也做父亲了啊。」他莫不是要赐我什么东西?

忠辉昏昏沉沉想着还未谋面的儿子,来到了厅里。松平胜隆乃是忠辉家老之子,二人之间毋需客套。

「啊,胜隆,天色已晚,你来这一趟,真是辛苦了。父亲有何事?」他的口气显得很是随意,但仍旧坐在了下座,「你说吧,我听着。」

此时,婴儿和父亲的笑脸仍旧浮现在忠辉眼前,正因如此,松平胜隆在烛光下坐正了姿势,要传达家康的旨意之时,忠辉还是昏昏沉沉。

「大御所有令!」松平胜隆一脸严肃道,「第一,尔於大坂出征之际,在江州守山一带,不及报告将军,便擅自斩杀将军家臣——长坂血枪之弟六兵卫,可谓僭越之罪。第二,进宫面圣之际,提出各种异议,拒不同行,敢去捕鱼,实乃罪不容赦。第三,身为六十万石之大名,仍不知足,还敢要求加封,实在傲慢无礼。因此,我永不再与你见面。元和元年八月初十。」胜隆朗声读完,正要收起纸卷。忠辉却侧首,一脸迷茫道:「胜隆,这是何意?」

胜隆并不答话,单是默默卷起纸,放在忠辉面前。

「你说什么?第一,随意处置血枪的弟弟,有僭越之罪……」

「正是。」

「第二,只顾捕鱼……」

「正是。」

「第三是什么,领受着六十万石……」

「如此还嫌不够,真是不知好歹。大御所对此大为震怒。」

「哦,我还以为你是前来祝贺的使者,你竟是父亲派来责骂我的?」

「正是。」

「你等等,我不明白。刚才你所言三条,在二条城的时候,我已经向父亲致歉无数,事情已经了结。」忠辉边说边打开书函,「永不再与你见面……这『永不见面』是何意?」

「也就是说,此生永不再相见。」

「此生……谁和谁?」

「上总介大人和令尊大御所大人。」

「浑蛋!」

「……」

「父亲永远不再见自己的儿子……父亲永远……不,是近在眼前的儿子永远见不到父亲……」忠辉大声吼着,脸色渐渐变得苍自,「胜隆!」

「大人先把这书函收起来。我是作为大御所使者而来。」

「哦,是么,你是父亲的使者?好,我把这个收起来,放好了。好了,你说吧,这『永不见面』到底是何意?」

「在下已回答过了。就是说,大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大御所的意思,是让您马上回到浅草,等候将军发落。」

「哦?这可真有趣!这世上哪有这种惩罚?这必是父亲年迈糊涂,一时兴起。」胜隆一本正经拿起扇子,抵在小腹上。

「你是说,我若不从,你便要切腹?」忠辉道。

胜隆依旧十分沉着,冷静道:「正是。」

「这可愈发有趣了。我从没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种惩罚,这怎生可能?你竟巴巴跑来告诉我这事。事情原本已然了结,到底是谁再次煽风点火?将军早已回了江户,说不定是义直或者赖宣。两个幼弟与我毫无积怨,这样的话……」忠辉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拍膝道,「定是忠明在搞鬼:忠明定然是听说我想得到大坂城……」

胜隆拿起扇子拍了拍膝盖,打断了忠辉:「这都是大御所的意思。请大人莫要妄自揣测。」

「什么?」

「大人竟说出大御所业已糊涂云云,大人可能不知,大御所今日长泪不止啊。」

「浑蛋!」忠辉拿起茶碗,用力砸向彩绘隔扇,「以上这三条,我都已经向父亲解释清楚。贻误战机一事,我决定亲去江户向兄长赔罪。仙台的岳父大人也说,我自己去还不够,他会一起前去。第二条,那是因为父亲的使者来传话时,我已不在营中。那第三条,怕是因为我想得到大坂城。不错,我的确想入主大坂,但这绝非因嫌六十万石太少,而是想借大坂进行海外交易,是为了天下繁昌,因大坂正好占尽天时地利。但,若父亲不准,忠辉不会勉强。可父亲现在说什么『永不见面』……好!现在我就去父亲那里,在他的面前把这书函撕个粉碎,向他讲明一切。」

「……」

「这样行吗,胜隆。你可别急着切腹,否则会弄脏我家的席子。休要太性急!」

「且等。」

「休要拦我,浑蛋!我听说若儿子犯错,会被逐出家门,但从未听说过『永不见面』这等惩罚。我可是越后之守,此事要是让外人知晓,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请您冷静,上总介大人!」

「嗯?」

「您以为大御所就是因为这三条罪状,才给您这等惩罚?您竟还未看出这都是些借口?」

「胜隆,你这狗东西说话真是古怪。」

「大御所既然老泪纵横,作此生不再与大人相见之决定,其中定有深意。」

「你快说,浑蛋!为何之前你不说?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在下不知。」

「不知?既是不知,你还假作聪明,狐假虎威?」忠辉说着,忍不住一巴掌扇在胜隆脸上。

胜隆似早有准备,捂着脸一个踉跄,依旧平静如水。

「快说!里边有何隐情?」

「在下不能说。」

「刚才你说不知,现在又道不能说,竟敢耍我?」

「不知。」

「此事可与你父亲也有干系?」胜隆惊讶地抬起头,使劲摇头,「大人怎会如此说?此事父亲一无所知。」

「哼!你父亲身在三条城,整日两眼放光监视我,生怕我有谋反之举。哼,定是你老子对大御所说了什么。」

「上总介大人!」

「你休要那般瞧我!就连你也像野狗一般盯着我!」

「大人难道丝毫都不觉惭愧?」

「惭愧?」

「大人怀疑别人之前,请先好生想想您身边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