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568 字 1个月前

第406章 最后一坎

二条城内,德川家康脱下长久以来一直不离身的阵羽织,迎来了庆长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个心愿得以实现,终可松一口气了,但心里却仍然阴晴不定。

去岁秋日,家康从骏府出发时,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个新年」,若能活到下一个新年,他定要圆满解决大坂问题,转祸为福,把太平的珍贵和崭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这般自负地算计,并且,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绝境,他始终为其开着一扇交涉之门,让大坂通过此门观察时势,自我反省。

结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议缔结,阵羽织也脱下来了。但是,天下大名,还有那些聚在秀赖身边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来之不易吗?事情绝未完全解决。一想到这些,他就放心不下。

对议和最为不满的似是将军秀忠。既然连秀忠的不满都可以看得出来,谱代亲信也定都以为,家康的处置太温和了。秀赖又如何呢?一想到这些,家康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他以为这么做,可让秀赖充分悟出战事的无谓,遂不失时机缔结了和约,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秀赖认为自己乃是战败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变成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点江山,却为何要和一介小儿过不去?

其实,这次不战而和,是对秀赖等生於太平世道的年轻之人进行的恳切教导,为此花费之巨,实可惊天。秀赖若真从这次「战争游玩」中学到了该学的东西,他就应把已故太阁遗留下来的黄金悉数献出,向汇集起来的浪人赔礼致歉,承认自己一时糊涂,令其解散。如此一来,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战斗力的大坂城,就不再会让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为是非之城,作为公卿的丰臣氏亦可永远存续下去。但秀赖糊涂到底,一再向正纯、直次、正成等人诉苦,越发引起了众谱代的反感。

莫非当世竟无人能领会我的心意?此际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难以言表的寂寞、焦虑与痛苦。

无论秀忠还是秀赖,都无法知我真心——尽管这种焦虑的重荷压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绝望。可是,正如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说,若费尽苦心缔结的太平,只是带来片刻的休战,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这恐是神佛对他今生最后的考验。

家康认为神佛有两个意思。其一,人的一生并不「十全十美」。可以说,「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於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处训诫道:过犹不及。神佛的另一个意思,则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战看成自己的失败,从而进行更严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断难成事,要好生磨链。」如此一来,神佛就得让家康再活一二年,让他彻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彻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条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语。此时,他已下了决断。连神佛都责备他太贪恋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决定,在迎来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贺,然后返回骏府。

对於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话:「京都冬天太冷,过年后早早回去吧。」

秀忠当然不能反对。但现在,他正怀着与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数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亲不在身旁,秀忠与其手下做起事来自会顺手得多。正因为明白此点,家康就更感到痛楚与寂寞。或许,连秀赖都在感叹:你在这里,都无法畅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罢了罢了,莫如暂时离开这旋涡,静观事态变化。

个人的智慧总会有限,所谓真正的智者,必定善於倾听别人的意思,择其善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远不会停滞。家康在思索中迎来了七十有四高寿。

一年之计在於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习俗和家风。不过,拘於虚礼的繁文缛节与奢糜浪费,却与他的性情不符。

尽管憎恶无谓的浪费,但一旦认定其来历,并将其定为家规,家康就绝不再允许变更。除夕之日,他亲自检视了进献给宫中的鹤,然后在诸寺一齐撞响的除去百八烦恼的钟声之中就寝。

在这钟声停止之前,对将离开这是非旋涡、向骏府出发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严格的反省。他当然又会思及人寿。庆长十九年,他有两次险遭大难,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再活一年吗?向来把生死寄於佛陀的他,却不多想这个问题。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无愧於天地,真诚地活着。

寅时四刻,家康起来,一边洗漱,一边询问家中传统年货兔杂煮是否已准备妥当。「那是我家祖先舍弃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诸地时,获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这样一顿大餐,才活下去。这便是它的来历。它教我们莫忘贫困,莫负恩义,亦是可强身健体的珍馐美味。定要让它传下去。」由於身边乃是跟随而来的十四岁的长福丸,家康遂刻意这般解说,然后准备祭拜神灵、向四方祈福诸事。

长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亲向宫内献鹤,而自家却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问。祭拜完毕来到佛殿,长福丸说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与现在的你我一样。在寒风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浓的深山里徘徊。就在差点冻僵的时候,终於摸索到了一处人家,得到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兔杂煮。没有祖先,就没有我们。这可是阿弥陀佛的恩惠啊。」

长福丸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大「晤」了一声。当年是父子俩,现在也是父子俩,他必是对此产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怀。

由於武家向宫中朝贺的日子,例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宫中献了鹤,决定初三再次令大泽基宿进宫朝贺。

大年初一,从欣享惯例的膳食时起,各大名、僧侣就络绎不绝前来,挤满了大厅,贺者的名字被一一报了进来。

「右大臣丰臣秀赖大人的使者伊东丹后守长次,从大坂赶来贺岁。」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间,喜色跃然脸上,「右府大人的贺使?」

家康原以为,在这世上,再也不会迎来新年。但离开京都之前,他最为担心的秀赖竟然派来了使者,还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达了二条城。看来,秀赖定是从昨夜就惦念着此事,并早早打发使者前来。

「右府的贺使到了?好,大厅里必挤了偌多人。我现在就让人收拾膳台,你立时把使者请到这里来。」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头看一眼赖将(赖宣)「长福丸,你也同席吧。不过,你要给为父执刀。」

「遵命!」

父亲的喜悦之情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赖将连忙拍手叫进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撑得鼓圆的肚子,道:「孩儿现在就替父亲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后,赖将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礼,接过仪仗刀。刀身镀金,光彩夺目。赖将动作麻利,侍立於家康身后,煞是英武。

这时,衣冠华丽的伊东丹后守长次被请了进来。在秀赖的近侍当中,他和木村长门守重成同被誉为美丈夫,生得仪表堂堂。他进来时,在场的十余男女也分成左右两列,一齐跪拜下来,向右大臣秀赖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往里边请。」家康道。

伊东长次却显出颇为拘束的样子,并未立时到家康面前,远远祝道:「伊东丹后守长次奉右大臣丰臣秀赖之命前来,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头忽然涌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贺,前来诉城濠填埋纠纷?他心里蓦地一惊。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无恙迎来了七十四岁的春日。禀报右大臣,请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贺辞,家康忙探身道,「怎样,右府可好?在这吉祥如意的新年里,淀夫人身子还好吧?」

家康话里有话:今日大节下,若是前来诉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请大御所放心。」长次的姿势和脸色仍不自然,声音也越来越紧张。只听他继续道:「右府吩咐小人给大御所带来口信。」

「哦,还有口信?说吧,大声些。近来,我耳朵愈来愈不灵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护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亲转喜为忧,赖将却未察觉这些变化,似在与使者比拼威风一般,执刀瞪眼。

这时,长次忽然两手伏地,「请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说吧,大声些。」

「是。我家少君说,若大御所就这样回了骏府,他会终生后悔……」

「终生后悔,他所指何事?」

「说自己此前太幼稚,未体察大御所的慈爱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头一热,「什么,右府是这般亲口说的?」

「是。右府红着眼睛道,还请大御所多多宽谅他的幼稚。听说大御所大人过完年就要回骏府,如在此之前不把这些话说出,他会经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和愧疚。另,他叮嘱小人无须在言辞上过多修饰,直接把原话说给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转达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来。」

家康呆在当地,心头潮起潮落。秀赖的口信让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从大滨赶到冈崎,为自身的糊涂谢罪时的身影。年轻人为何总是让人如此心碎?秀赖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这一言,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哦,右府是这样说的啊……」

「另,今年新年,少君会与少夫人过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请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来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乐意,莫说是安房、上总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赖也会快意地移去。」

「哦,连移封的事都……」话刚说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边的耳目太多。秀赖愿意坦诚地接受移封,为时还不晚。当信康意识到自己的年幼无知时,已彻底掉进罪门,无可救药。秀赖还没走到那一步。我绝非信长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爷爷……家康心口忽地大热,眼前顿时模糊了,老泪夺眶而出。

「哦。是这么说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喜悦。真是……真是一个吉庆的新年。我会安心离开京都,返回骏府。你回去之后,转告右府,要他好好过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听到他诞下嗣子的消息。」说到这里,家康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慌忙命人准备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赖的新年祝福之后,出到大厅,显得心绪大好,简直让众人瞠目。他笑对年轻人道:「明年的新年,我还在这里,还这样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许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来者来,希望大家珍视每一日,过好每一日。」家康平静地说完这几句令众人惊奇之言,照例赐酒。

对於这些话,有些年轻之人浑然不觉,也有人眼泪汪汪,后者恐已听出,这多是家康公的遗言了。

初一迎来了近百人祝贺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来了敕使,不只是敕使,连院使也来了。宫内定也听说家康将於初三离开二条城东返,竟在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前,便来致贺了。

家康诚惶诚恐迎接了两位御使。这次议和,不仅让秀赖心怀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体会。家康之感动难以言表,也极为满足。

敕使乃是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大纳言三条西实条二人,院使则是秋筱大弼。看来神佛已洞明一切。欢呼雀跃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连宫廷都在欣享着喜悦。

敕使回去之后,家康还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无生亦无死,此乃达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后,再也不能与活人为伍,这却是凡愚的现实。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还能显现在世人眼前的时候,还有无忘了做的重要之事?这是意外迎来敕使的家康,一心想报答恩赐的良心之间。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长和松平胜隆叫到跟前,「把你们叫来,不为别的。明日,我就让大泽基宿进宫朝贺,之后出发,歇宿的地方许在近江的膳所。」

话说到这里,松平康安还以为家康要让他负责一路上的护卫,朗朗道:「请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家康却呵呵笑了,「谁说路上的事了?我要说的,是在我从京都出发之前,你们三人带上人马向大和郡山进发。」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里有乱?」

家康於喉咙深处友出低低的笑声,「你们三人虽然年轻,但所历甚丰,我才把你们派往那里。为何要把你们派往那里,明白吗?」言罢,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耸起肩膀看看胜隆和分长,二人也都低头不语。从纪州到大和一带,百姓的骚乱也非没有,但现在皆已平息,他们耳内也未听到有骚乱的传闻。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继续道,「现在大坂那边正在填埋城濠,拆毁城郭,对吧?」

「是。」

「若单是毁坏,只能为害天下,须继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尽管康安嘴上说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毁大坂城之后,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里许是如此解释。

「我终其一生在为建造更好的东西……为纠正旧弊,煞费苦心。如今,这种心思似终与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来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为右府考虑啊。」

「这么说,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绝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处。康安,你去宣抚民风,使郡山成为一个适合身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务,乃是让民心融和。」

「是。」

「分长,你去宣示武力,严防不逞之徒生乱。」

「是。」

「胜隆,你去筑造旧城,看看多大规模的城才适合右府。要花费多少,仔细核算,然后报到骏府。当然,还要和奈良奉行商议,大和全境的总出产,公开的数字和实际收入之间的差别,也要好生调查。总之,须确保右府和现在大坂的俸禄相当。」

「遵命。」

三人面面相觑,终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间悲苦,若不为他另建一座居城,实在对不住他。你们三人就是为这些去准备。民心要协合,武功要严酷,算盘要细致。」

然后,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细讲解过,於第二日,按计划离开二条城,向骏府而去。

归途中,身边的人与出征时的面孔几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轿舆旁边,不时向其询问《论语》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尽管道路两旁依然为寒风呼啸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动着家康,让他百看不厌。这恐是辞路之旅了——这种感慨一直萦绕在家康心头。有时,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会」,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的音容笑貌:看来,我也要去见母亲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於膳所,初四则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桥。湖上冷得更加厉害,从遮挡寒风的幕帐的缝隙向对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让人百感交集,几欲泪下。当年他与信长公前后呼应、首次进京时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时,周围一片冰冷,绝无一张笑脸。如今,船一到达矢桥,两侧就挤满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们都喜欢太平。每一张脸都不再是从前那般恶相,都变得良善。人来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变。

当日从矢桥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於伊势的龟山,初六抵桑名。七八两日住在因黄金虎鲸而闻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见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来的关於大坂填埋进展的报告。使者说,填埋工程如期进行,浪人的骚乱也无大碍,将军打算过了二十日之后,派人留守伏见和二条城,然后凯旋东返。

家康很是满意,让义直陪他说话,於初九出发,未几抵达冈崎。

在冈崎,家康更是感慨万千。这里不只有父亲的影子,更有祖母、母亲、姑祖母的无限追忆,可是,家康蛰伏於此时围绕身边的亲人和重臣,如今一个也不在了。

时日如川,山河依旧。

人的鲁莽和谨慎、才智和阴谋,都随风逝去。不久的将采,家康也将入到那「过去」的行列。一想到这些,家康久久不愿离去。他到大树寺去祭拜祖先坟墓,再去比较从前和现在耕地的多少,与现任城主本多康纪的家人尽情畅谈往事,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余日。

生我之土,却非埋我之地。看来,我将要长眠於与父辈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舍。待回过神来,他发现秀忠竟已快追了上来,遂才於十九日痛下决心离开冈崎。

此时,秀赖派的使者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