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2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568 字 1个月前

家康从接受秀赖的使者新年朝贺的元旦始,到远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满足与幸福之中。

从冈崎出发后不久,家康接见了追赶而来的秀赖使者,愉悦无甚。使者还是伊东丹后守长次。由於长次飞马追了来,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决定歇一宿。

此次仍与上次一样,家康忽又担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义生了纠纷。事情并非如此,使者仍来告慰家康。而且,长次送来的小箱子里装了三件棉袄。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赖亲自选定的落叶梧桐图案的布料,由千姬亲手缝制。

「好……太好了……」看到棉袄,家康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他哽咽得语不成调,哭了良久,方道,「请回去告诉右府,就说江户的爷爷可以安心死去,身无遗憾了。顺便告诉阿千,爷爷……高兴得长泪直流……」

此时的家康,既非一员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猛将,亦非开创太平的不世英杰,只是一个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无掩饰地表达喜悦之情。

伊东长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泪交替。

当夜,家康一再向长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变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赖和千姬如此惹人怜爱,此事应先告诉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从吉良出发,二十七日进入吉田城。他恐是觉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将军。

秀忠於二十四日从伏见城入二条城,接受了诸公家的问候之后,整顿军列,踏上归途。秀忠也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言说,遂令土井利胜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转达父亲。

事实上,填埋工程并未如秀忠预想的那般顺利。他杷剩余的人马交与本多正纯和安藤重信二人,谆谆嘱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赶父亲。

秀忠的看法与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领内。看到守备变得薄弱,大坂城内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动。

议和之后,秀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可秀忠对此全然不知。他听到的,只是秀赖及其身边的年轻人在强硬主战,反对议和。浪人拥戴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因此,议和之后的不稳必亦发自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这种判断,对於家康先前的处置,自然觉得过於手软,无法忍受。

秀忠绝非认为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但总觉得,父亲如此手软,无非出自对千姬的溺爱。世人皆言,隔代相亲,孙子比儿子更觉可爱,但断不可因私情而误了天下大事。这绝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开口便讲这个,秀忠不过是以此来严格自律罢了。绝不能因阿千而给父亲最后的人生留下憾事,此为忠厚诚实的孝子秀忠的真实想法。因此,他打发土井利胜追上家康,要求密谈。

家康人距滨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见了土井利胜。中泉位於见付南面,古为远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为天正六年。在滨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时常到此处休养狩猎。此行苑后来渐渐成中泉寺,烟火不断。

家康心绪不错,入苑之后,立刻把土井利胜叫进去,主动令闲杂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时转告将军。」

听了这话,土井利胜忙低下头,他已猜出家康要说什么。

「右府特意派使者来慰问,我和使者在吉良会了面。你猜他们当时送何礼物?」

「在下实不知。」

「是棉袄。不过,可非寻常的棉袄,乃是右府亲自让人染的布料,阿千亲手缝制,回头让你也看看。」

土井利胜困窘起来,「此事暂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诉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将军已劝右府夫人自尽。如此一来,这棉袄或许就变成……生死离别的礼物了。」利胜咬咬牙,慌忙垂下脑袋。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家康猛从扶几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势。利胜的话太令人意外,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惊,可此为事实。将军已通过阿小劝少夫人自尽了。虽未接到回音,但事情已……」

刚听到这里,家康用力地挥手道:「为何?你为何不加阻拦?」

「劝了,但将军不听。」

「蠢货!」

「在下惭愧。」

「阿千……在这世上刚体会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这么认为。」

「大炊,你明白吗,年轻气盛时,人都会胡闹。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血性都会逐渐收敛。若少了宽谅之心,必会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敛,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这种时候,将军竟然不与我商量,就令阿千自尽。将军疯了吗?」家康大声申斥着,旋又沉默无语。他忽地发现,秀忠作出如此决断,完全与平常不同。对秀忠来说,千姬也是一个可怜的、招人疼爱的女儿……那么惹人爱怜的女儿,为何非逼她自尽不可?如连问都不问一声,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绝非处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将军说,定要攻打大坂?」

「是。毒瘤不除,身无宁日;浪人不去,天无宁日。若不把里面的脓全挤出来,太平盛世必是一场空!」

「所以,若可怜的阿千还在城里,将军便无法痛下决心攻城?」

「请恕在下直言,在下以为,将军的考虑似……不止这些。」

「还不止这些?」

「将军也疼爱阿千,若跟大人商量,大人必不答应,故唯有独断行事,才能尽到孝道。这是在下的一点感受。」

「不够!」

「哦?」

「只是这样,怎能治得了天下?你若是真正的忠臣,就当在这种时候进谏。呀,这算是什么事?小肚鸡肠!鼠目寸光!」骂着骂着,家康的眼前一片昏黑。

前一些时日,家康实在快慰,现在受到的打击方格外沉重。对於浪人,家康不似秀忠那般敏感。他认为,移封便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正因太阁曾居此号令天下的大坂城,浪人的野心才会膨胀。但,若丰臣氏移到大和郡山,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秀赖也定会把剩余的饯财分散殆尽。那些既有战功又有气节的浪人,则可在幕府的授意下,让大名收留,偌多人自可找到新的主子。剩下的亦会弃城而去。这样,丰臣氏的负担就轻了许多。若再让丰臣氏像土佐、萨摩那般屯田垦荒,自会丰衣足食。只要方法得当,武士依然可保持自己的铮铮铁骨。

但土井利胜对家康的这些心思并不知悉。

「将军命在下追来,实际上是命在下暗中把他的意思转达与大人。若照此下去,大坂之乱断难平息。最为关键的,是如今的大坂城里,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大人议和的真意,因此,骚乱只能越来越大。从城下到京都,浪人已在频频招募同道。」

家康无力地点头,叹息了一声,「将军是这般看的?」

「是。城濠填埋,城郭拆除,面对这种不利的形势,众人再怎么愤怒,也无法与关东作战。他们若能看清这些就好了。但可悲的是,浪人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昏了头,只知愤怒,气氛亦愈来愈紧张。他们完全可能把淀夫人、右府和千姬小姐都作为人质关於城内,再把阿千小姐作为谈判的筹码,百般为难我们。现在,甚至有人引用武田信玄的话,说人就是城,人就是濠,日后千姬就是城濠!就算大坂的城濠可以填埋,千姬这道城濠永远无法填埋!因此,将军亦是含着热泪与阿小联络的。」

家康木然凝望着天空。事情大出意外,他脑中一片空白,成了一个发獃的老者。

土井利胜也感到家康大是可怜,但这些话又不得不说。他继续认真道:「这不只是将军一人……的想法。无一人不把大坂城看成麻烦……成濑、安藤、本多父子,还有板仓胜重,也都是同样的意思。问题实在枣手。」

过了片刻,家康令土井利胜退了下去。他从未想到形势会变得如此紧迫,秀忠竟要千姬自尽,但若非如此,淀夫人、秀赖、千姬,都会被一起关在城里,成为浪人手中的筹码。

太阳还很高。远江的天气与京都大不一样,南向的纸门上酒满亮丽的阳光,打开门,就可欣赏椅花。但现在的家康哪有这闲情逸致?

不能让他们杀了千姬!

家康带着决绝的眼神,用假牙啃着指甲,恐连他自己亦未留心这保持了一生的习惯。「这究竟是怎的了?还有麻烦在等着我……」他独自嘟嘟嚷嚷,「右府好不容易读懂了我的心思,这一次将军又来为难我!」

但是,秀忠和利胜绝非鲁莽轻率之人。利胜已明确说过,成濑、安藤、板仓父子,均与秀忠持有同样看法。这里面不可能有一丝谎言和谋略,若是只有家康一人固执己见,那就太勉强了。实际上,家康真想把秀忠和利胜都斥责一顿,还有成濑、安藤和板仓!现在大坂城内全是一群糊涂之人,治长不过淀夫人的相好,算个什么东西?

必须再努力。即使再难,也须说服将军。在我老眼昏花的时候,还予我这等考验,此非神佛令我再遇一难,又是什么?

傍晚,家康终於打定主意,「我要在这里等待将军。」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定会跟随前来,可让又右卫门立刻返回大坂,先阻止千姬自尽,再商量安抚浪人的办法。

在途中超过将军秀忠的本多上野介正纯,也赶到了中泉。他自是与秀忠会过面,商量之后才飞马前来。

正纯把满身是汗的马扔下,径直奔向家康所在的客殿。若知土井利胜已然先到,他怕会先与利胜会面。

一到家康面前,正纯就急道:「事情果如大人所料。」

「正如我所料?」家康心中怦怦乱跳。

「是!」正纯使劲点头,抆了一把额上汗水,「大人曾告诫我等,若是大坂忘恩负义,必然自取灭亡,上天绝不佑护不义之人。」

「到底怎回事?」

「大坂忘记恩情,行不义之举。」

家康失望地皱起了眉头,「正纯,你亦是为说这些而来?」

「是。大人也知,我们曾许武田遗臣小幡景宪居於京都。但,就在四日之前,他接到了一份密函。」

「密函?何人发出?」

「大坂。」正纯定定回道,「看来,浪人已铁了心,欲招募更多的同党,只欲再次固守城池,举起叛旗。」

「……」

「不只是从街市上招募浪人,为了掘开被填埋的城濠,重筑被拆毁的箭楼,他们竟到京都,把建造大佛殿的剩余材料大摇大摆运回大坂。而且,下达命令的乃是已遭到浪人威逼的大野治长!在与板仓大人商议之后,决定先将这些禀报写大人,在下才急急追赶而来。」这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家康再次闭上了眼,沉默无语。

「目下,潜伏各地的浪人大有人在。我们安插於住吉熊野的新宫行朝、堺港的吉村权右卫门也都接到了邀请。另,由於木材之类已严禁沿河商家买卖,他们就特意运走大佛殿的余材。现在,被填埋的城壕怕已被重新挖开了。」

「正纯!这些事情右府可知?」

正纯直率地摇了摇头,「恐是不知。」

「此非右府命令?」

「请恕在下直言,右府已形同虚设。」

「住口!」

「是……」

「此次的谋叛……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忍看到丰臣氏没落,他们才集中起事?他们的意图究竟为何?」

「在下惶恐,正纯只是陈述事实,不……他们的本意,早已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因此,在下才说他们乃是多行不义,自取灭亡。但,若置之不理,恐生大乱。恳请大人与随后即到的将军仔细商议。」

正纯双颊通红,甚是激切。

家康本希望这是漫长人生的辞路之旅,可是,随着恶讯传来,此良善愿望轰然崩塌。

「将军也说要到中泉?」

「是。事已至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话虽如此,在路上向天下大名发布军令,似有损将军威严。将军欲先与大人商量,然后火速赶回江户,再重新召集军队。」

正纯的回答铿锵有力,听来很是确信浪人再次生乱一事。看来,秀忠及其身边人已经下了决心,不平息浪人的骚乱,誓难罢休。

「正纯,你和将军是在何处会面的?」

「吉田。明日过午时分,将军估计就会到达此处。依在下看来,将军与大人会面,禀报完详情之后,恐不会留於此处,而要匆匆赶回江户。总之,若不抓紧时间,淀夫人、右府大人都可能被浪人幽禁於城内。」

「我再问你,正信对此事究竟如何看?」

「家父道,他对大人的眼力实在佩服至板。灭掉大坂的乃是大坂自身,绝非幕府,亦非天下大名。大人忍人所不能忍,耐心等待的,似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教训,后世亦当切记……」

「够了!」家康打断了正纯。正信虽为当世无双的谋臣,有时却无法窥探到家康的内心。「就连正信都这般说,高虎亦是一样了。众人都以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唉!都以为我正指望这一日啊!」

家康这话真假参半。所以这般说,只因本多正信和藤堂高虎等人以为,早就看透了家康的心思,连伊达政宗也以为已看清。他们对家康先前的怀柔之法心有不满,总是以为家康想讨伐大坂。

「好了,你退下歇着。将军就算追到这里来,也要回江户……土井利胜正在别间歇息,你最好去见见他。」刚说完这些,家康便觉全身瘫软,眼前一阵发黑。每当体衰力弱之时,他后背就一阵阵发冷,此为伤了风寒的兆头。

家康打着哆嗦坐起。他知,此时只要丹田没了气力,他立时就会变成卧床不起的病夫。

德川家康啊,你纵横一世,金戈铁马六十年,最后一个坎,岂有过不去之理?

家康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猛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