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轻轻笑了,但又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固到淀夫人房里。众人都非常紧张地等着他们。
「这可是大事啊!」有乐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这般说!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后,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乐带您去。难得您一片真情!可别太亲近,其他都好说。」
「是。」千姬立刻起身,淀夫人只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里。
市正无论何时都一本正经,有乐却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赖已无生命之忧,有乐遂立刻开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动的淀夫人,跟着千姬快步出了房间。
且元坐立不安,踌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说罢,便逃也似起身离去。
屋里的气氛静得有些压抑。
「来人,把那些雀儿轰走!太吵了!」淀夫人高亢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大家抬头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个侍女忙站起来,拍手呼喝,却并不能轰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鸟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声。
「吵死了!拿东西砸!」淀夫人再次发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松了口气。夫人怨气满怀,若把一腔怒气都撒出来倒好了。众人再次感到秀赖的重要。没了秀赖,这大坂城还有何意义?太阁唯一的血脉,便是支撑城池的全部。后继无人,家族必将崩溃。但还不仅如此,没了秀赖,就没了淀夫人,众人的美梦、虚荣、争斗等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捐了无数黄金,修建了几十座寺庙神社,到底有何用?正荣尼正想到这里,淀夫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除了和众人同样的想法,她还有深切的母爱。
「夫人,还有希望。」飨庭局说着,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虔诚地祈祷起来。
「飨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这样让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着我!不用他们了!谁也不用!」淀夫人大吼,旋紧紧咬住嘴唇,又哭了起来,全身亦剧烈地颤抖,「还有办法。收养阿龟的儿子,阿万的儿子也行。」她说罢,又开始发獃。
人生苦短的悲伤掠过淀夫人心头时,原本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的秀赖病室前,有乐下决心开个更大的玩笑。他带着千姬一进入室内,立刻把侍医轰了出去。
「来,您好生握着少君的手。这样,少君的痛苦就转移到您身上了,便会轻松许多。」有乐以此为乐。
千姬听话地握住秀赖的手。
秀赖刚退烧不久,半睁双眼,迷茫地看着千姬,样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吗?」
千姬一脸严肃,将脸凑到秀赖眼前,「您感觉好些了吗?」
有乐道:「少夫人难受吗?您有多难受,少君就能轻松多少。」
千姬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屏住呼吸,聆听自己的心跳。她当真希望分担秀赖的痛苦,那样子无比可爱。
「怎样,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伤地摇了摇头,「唔,还没感到疼痛。许是阿千的心意还未传达过去。」
「那怎生是好?」
此时,片桐市正走了进来,有乐示意他莫要做声。
「唉!阿千变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涌上泪水,倏地滴落到秀赖脸上。秀赖的眼睛闭上了。
有乐眯起眼盯着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带煎豆了吗?」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过来,忙伸手向怀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种上吧。您种的时候,心里要想,愿代少君生病……但这样,您可能真的会生病。您不怕吗?」
千姬想了想,明白过来,使劲点了点头。
「少夫人是不是说过,死且不惧?」
千姬再次紧张地点了点头,悄悄抽出手,嘴唇紧闭,从衣内掏出煎得乌黑的豆子,「在屋檐下种,可好?」
有乐心生怜悯,起身跟着千姬走到房外,「种和年龄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经数好了。只要不发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仅如此,少夫人您愿以己身替少君受苦,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乐终於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着有乐给他的怀剑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种下烤焦的豆子。她动几下小嘴,闭一闭眼睛,如此反覆,似在不断祈祷。
「好了好了。够数了吧?来,洗洗手进屋去吧!」有乐彷佛亦变得单纯。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千姬种下豆子,眼圈渐渐红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乐把千姬引上阶,亲自捧来盆,端了水给千姬洗手,道:「好了,这样就能继续握着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纯真使有乐感动,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赖的手。有乐凑近且元耳边道:「再叫个医士来。不过告诉他听我的。一定告诉他,什么也不可多说!」然后,有乐使劲摇醒秀赖,「少君!哎呀,您脸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迹,奇迹啊!您觉得怎样?什么?好了很多……是吗?那您起来吧!」
虽说有乐一贯性情粗放,却也有些过头了。他身上流着与信长公一样异於常人的血。信长公致力於「天下布武」,有乐则对一切都冷嘲热讽,取笑别人的天真与愚钝,并以此为乐。此时,他硬生生让莫名其妙的秀赖坐起来。
「先生,过来过来!」有乐连声道,「少君病情有变!赶紧去禀报淀夫人,有好转的迹象!看啊,这生气勃勃的脸色……」
一位医士急急进来。
「快过来,快!」有乐冲着一脸茫然的医士大喊,「真是奇迹!还说少君得了天花,情况不妙。根本不是!已经治好了,真是奇迹啊!这都多亏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着,满心欢喜地看着秀赖,却不免有些尴尬。
「了不得。不过,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违背常理的举动,却不似有乐那般极端。他发现千姬颇为认真,立刻热情高涨;而当人们激切起来,他又会把人从高处拽下来。
「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啊,没有脉搏!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烦了!」
清楚有乐性情的人听了这话,也就一笑而过,但千姬对他乃是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祈祷一定灵验。她握着秀赖的手,立刻仰头问有乐:「您说什么?」
有乐把慌慌张张想扶住秀赖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骂正给秀赖把脉的医士:「笨蛋!不能那样对病人!快拿些开窍的药来!」
医士手忙脚乱,一边给秀赖把脉,一边试着唤醒他。
秀赖眼睛越睁越大,最后,视线落在了千姬和医士身上。
有乐端端正正坐着,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淀夫人的脚步声,「哈,市正,我听见有人来了。」
「好像女人们都来了。」
「好啊,就让我来给她们解释吧。只要把实情给她们说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点点头。
「先生别说话!」有乐阻住医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赖并未患天花一事,隐瞒一段时日,既然有乐愿意解释,可算帮了大忙。
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拉门打开的一瞬间,有乐伏身行礼,「夫人,恭喜!奇迹发生了!」
淀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听说秀赖随时都可能断气,现在居然看见他好端端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怎不惊讶万分?
「之前,先生说少君坚持不了多久,我遂让少夫人握着少君的手。少夫人为少君祈祷,情愿代他生病。」且元道。
淀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医搀扶着的千姬。千姬确实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母亲大人,您别站着了,请到这边来坐。」
淀夫人看了看身边跪着的女人们,突然号啕大哭。
有乐静静退立一旁,轮番打量着众人,心中翻腾不已。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无比有趣的人生大戏,角色全到齐了,演的则是生死之间的大事,可谓精彩绝伦。
淀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赖,颤抖着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异常激切,声音含混不清,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狂乱地用脸去蹭秀赖。也许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祷终非无用之功。
飨庭局虔诚地在胸前画着十宇,正荣尼则双掌合十,口中不断称颂。有乐只心中暗笑。飨庭局也许认为,此乃天主眷顾,正荣尼则必以为,此即观世音菩萨的慈悲。只有片桐且元手足无措,如个蹩脚的角色。
秀赖惊讶地看着千姬,千姬被侍医搀扶着,已然放心了许多。
淀夫人终於意识到了千姬在身边。在此之前,她眼中只有秀赖,心中也只有秀赖。
「阿千,」她的手离开了秀赖,「阿千做了些什么?方才片桐大人说过,是吧,有乐?」
有乐想,终於又轮到自己出场了,他忙调整心绪,正色道:「是。像这般奇迹,在下以前从未见过。」
「阿千做了什么?」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后呢?」
「少夫人开始念叨:天上的神灵啊,就用我的性命换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卧床?」
「是,生命垂危。对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祷的同时,天空飘来奇异的紫色祥云。对,既非绿色,亦非蓝色,而是紫色的如烟一样的轻云,从庭院飘了进来,好像被什么牵引。」
「紫云?」
「然后,那些云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时,少君口中发出呜呜声响。对吧,且元?」
且元肩头微沉,不太自然地点头。
片桐且元虽知有乐喜捉弄人,却未想他竟如此过头,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乐会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来。当然,有乐乃是希望能借此缓和德川和丰臣的关系,且元才未打断他,但他胡说什么紫云缭绕,实无稽得让人难以忍受。
且元的表情也许给有乐增添了更多乐趣。他夸张地睁大眼睛,似空中真有什么东西飘过来:「真是太神奇了,难以言表!少君每呻吟一声,脸上就多一分红润,少夫人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二人的精气倏地转移。这种事,我和市正活了这么大年纪,都还从未见过啊。」
且元附和一声。
「然后,少夫人定是听到了仙界传来的声音,嗖地站起身,走到院中。」
「没有脚步声?」淀夫人悄悄搜了拽衣服前襟,问道。
「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们都呆住了,许是未听见。但那边有挖过土后留下的痕迹。」
「是什么?」
「少夫人在檐下种下了和与少君年龄相合的煎豆。只要豆子不发芽,少君就不会再得天花。然后,少夫人回到少君身旁。不知何时,少君已从床上坐了起来,但少夫人当时就倒了下去。」
「啊!」
「这是神佛的旨意!少夫人的诚心感动上苍,救了少君,但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故方才我和市正在祈祷少夫人平安。我们二人并无信奉,只得赶紧默诵般若心经,情愿缩短自己的寿辰以救少夫人。不论如何,只希望少夫人平安……」说到这里,有乐挠了挠头,可能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呵呵,再往下说就成自夸了。总之,这时少夫人也醒了过来,然后,您们就赶来了。丰臣氏必定千秋万载,神佛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保佑我们呢。这次,连织田有乐也不得不信了!」说着,有乐又转头问且元:「我说得可对,市正?」看着紧张得瑟瑟缩缩的且元,他心中暗暗好笑。
「哎呀,瞧我,只顾自己高兴了。这里的事就拜托夫人了,在下和市正还得让众人知道这个好消息。我立刻就和少夫人、市正回去。少夫人,请吧。」
有乐催促着还在发獃的千姬和且元,三人一起来到廊外。有乐把千姬交给一直在另室等候的荣局,才抆着汗随且元出了内庭,到厅里坐下。
「啊,终於结束了。」且元獃獃坐到有乐面前,有乐使劲扇着扇子,道:「市正啊。」
「怎的了?」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能信你了。」有乐认真道。
且元忙道:「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有乐自顾自道:「你可真行。我那般胡诌,你竟也一本正经,还大点其头随声附和,真是狡诈。你好生厉害!我怎敢再信你?」
「这……这,大人的意思,在下应揭穿胡言?」
「不。我是说,你好会骗人。」
「编造那些的可非在下,而是您,织田大人!」
「嘿。呵呵,是谁附和我的?市正真是了不起。」有乐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一脸严肃一饮而尽,又道,「这样我死也放心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是滑稽,继续道:「只要有如此奸猾的市正在身边,还怕有人欺骗少君?即便是关东狐、西国狸、四国河童、羽黑天狗来了,也对付不了你。今后就请多关照啦!」
且元吃惊得合不拢嘴。虽然他知有乐本为善意,但这般没完没了地冷嘲热讽,亦让他颇为生气。「这么说来,且元总让您有恨铁不成钢之感了?」
「不敢!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嘿,市正的才智将使未来一片光明啊!」
「未来?」
「是啊!仅仅是少君病危的谣言就让城内人心大乱,然后再一一鉴赏世态。片桐市正心术不正啊!有乐也能跟着沾光。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