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074 字 1个月前

第355章 借病施疑

不同的人,一生充满无数奇妙的差异。人们把自己的经验称作「人生」。人生在各个不同的时期,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容,即如人的面孔。

大坂城内,丰臣秀赖有恙的消息逐渐传开,人人都甚感吃惊,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生的是何病?」

「天花。」

「天花啊,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问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赖有事的薄情之辈。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条,即使能活下来,亦面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赖治癒后,脸上会留下疤痕,年长之人则担心秀赖有性命之忧。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内辟一处,将秀赖移至此,用青竹围起,严格控制进出,并派人不断传召名医。淀夫人也派人到各处寺庙神社祈祷,在城内洒水清洁,举行「百度」,诵念经文等,用尽各种方法。

然而,谁都无法从对死的恐惧中摆脱出来。秀赖毕竟是丰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脉。这一血脉没有了,大坂城将会变成何等样子?到时他身边的侍童和侍女必会趁机溜走……这些且是小事。若马上收领养子,幕府必会迅速出手。秀赖在,还能对家康公和将军的「温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淀夫人会如何?七手组又会如何?

各种各样的猜测引起了种种不安,亦影响了寻常百姓,全城笼罩在惊惶的气氛中。各人虽然表面看来和往常一样,私下的行动则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岛正则,他从去江户的半途赶来探望。他未去病室,单是和淀夫人见了一面,相对流泪;恰好九州大名高桥元种也来探望,二人相携来到城内的织田常真家,密谈了几个时辰后离去。

然后,从伏见城传来消息,大久保忠邻将来探望。

让大坂城内诸重臣慌作一团的,正是大久保忠邻的到来。片桐且元考虑到病情传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让重臣接近秀赖,进入本城的医士也不许再出城。没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邻偏偏此时来访,此人与其说是慰问病情,莫如说是打探情况。不过即便这样推测,丰臣诸人也绝不能形诸於色。

大野治长、速水甲斐守和堀对马守三人齐聚织田常真府邸,提议请织田有乐斋来。其实他们各自早有打算。

有乐斋还是那般别别扭扭。他一来,众人立刻开始商议。

「片桐大人不让我们靠近病室,会不会是准备在万一之时,封锁消息?」

大野治长刚一开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确有可能。主膳正贞隆道,连他私下问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训了一顿。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万一传到淀夫人耳内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从旁插嘴,似是为了让在座的有乐斋早些明白,让他知众人的意思。

「其实……」治长道,「福岛大人的意思是,万一少君不测,就立刻恳求大御所,将尾张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为养子。但听说,这位下野守现亦卧病在床呢。」

有乐斋始终沉默,单是用阴沉的目光打量着诸人。

「我们三人商议的结果,是在大久保忠邻到来之时,采取主动,私下建议,在万一之时,收忠辉为养子。」

「为何?」有乐突然冷笑道。

「当然是为了丰臣氏的存续。」

「哼!若为了丰臣氏,曾经给太阁做过养子的结城秀康倒是有个儿子。」

「但是,他和大御所、将军的关系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总不致与其叔父婚配吧!」有乐捋着新近留起的细髯,反问道。

「是啊。我们未考虑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淀夫人认可,千姬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常真这么一说,有乐立刻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我非说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但你们过於乐观了。休要遗漏了大事。」

「乐观?」治长问。

有乐盯着速水甲斐守道:「你们想过吗?忠辉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刚刚娶了伊达陆奥守之女。而伊达之女和细川忠兴之妻克蕾西娜一样,都是非常虔诚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蓦地脸红了,当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对?」

「言重了。万一之时,是以丰臣氏的存续为重呢,还是为了我们的信奉采取行动,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对大久保大人说明对千姬的计算,会让大御所不快。忠辉是大御所之子,大御所固然疼爱,但千姬亦是大御所的孙女。既要对得起将军,我们面子上也得过去。」

「是啊。」治长打圆场道,「有乐,您不赞成收忠辉为养子?」

有乐嘲笑道:「还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后必有麻烦。忠辉对淀夫人来说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淀夫人的外甥女。这是疏远外甥女,却和外人亲近啊。」

「这……」治长有口难言。他深受淀夫人宠幸,固然有自信说服她,但若说了出来,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们且祈祷那种情况莫要发生,同时准备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还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确认你是否有异心,肯定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禀说:「少夫人和荣局来此处寻有乐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声,大家不由面面相觑。

「找我有什么事?快快有请。」有乐深深蹙眉,一脸疑惑。

千姬特意来访,无人可拒。她进来,到了众人面前,人又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是处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个人亦显得水灵灵的。

「少夫人有何贵干?」有乐搀起千姬,请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对有乐道:「请您给说说,市正不让我去探望少君!」

「这个嘛,天花会传染,市正才会阻拦您,我也同意。」有乐干脆地回绝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听不进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为害怕传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这可是大大有违为人妇之道啊。」

「这……这是谁说的?」

「宗薰和教我练字的松斋都这般说。甚至连石阿弥也这般认为!」

「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知此病的可惧。假如……」有乐环顾了一番在座众人,不巧这里并无谁脸上有生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却被染上病,礼数倒是尽了,少夫人这白玉似的脸儿,却会变得丑陋无比。您还去吗?」

千姬立刻摇摇头,「不必担心。阿千不会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荣,我种的黑豆已和我年龄一样了吧?」

「黑豆?」

「对!煎得乌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发芽,阿千就不会得天花,故不必担心。」

「荣局,」有些发獃的有乐转向荣局,「是你教少夫人这种事的?」

这出乎荣局意料之外。她确实生了秀赖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边来抚养那孩子,但从此再也未应过秀赖的召幸。她历经艰辛生下的婴儿,被当作了十岁的千姬的孩子抚养,后悔和自责始终萦绕於她心中,令她永远躲在别人不见之处默默度日。但有乐好似误会了。他似认为,荣局想见到秀赖,才煽动不更事的千姬。

荣局低头不语,有乐遂又转向千姬:「少夫人,您觉得这种无聊的事有用吗?被煎得乌黑的豆子当然不会发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脸上就会长出一颗一颗豆子,最后整张脸都会毁掉。」

有乐故意夸大其词,吓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轻摇头,「那也无妨,我要去看他!」

「和荣局一起去?」

「不,阿荣并非少君妻妾。」

「无论如何,您也要单独去见少君?」

「对。只看看他便是。然后,我会在屋檐下种上和少君年龄相同的煎豆。您告诉市正。」

千姬歪着可爱的小脸,有乐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这么关心少君?」

千姬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千对不起少君。」

「对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虽名为妻子,却还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遗憾。」

有乐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诸人,把视线移到荣局身上,「少夫人,这是谁对您这般说的?」

「是少君。」千姬说完,又想了想,道,「对,母亲也说过。她希望我快快长大,能给少君生儿育女。」

有乐赶紧摇摇头,又点头不已。千姬在世风吹不到的地方成长,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会分辨训教的好坏,对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应回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么,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长大,成为真正的妻子。」

有乐忙转移话题,「少夫人无论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该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织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犹豫道。她还是一个不懂生死、不懂恐惧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温暖阳光下的水里畅游的美丽金鱼。

「那么我带您去。我去,我去。」

「多谢了。阿荣,咱们走吧。」千姬高兴地站起身,向在座众人道别,「打扰了。各位也为少君的康复祈祷吧。」

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是。」

有乐不得已走在前边,心中的阴影却难以驱散。人的命运孰能逆料?秀赖生病,不仅在大坂城内,於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骚动。世人并非为秀赖担心,而是担忧秀赖身后,谁来顶替此位。此事绝不单纯。而千姬的固执却是真情流露。也许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当是何等单纯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们去找市正之前,还应和一人商议。」

「谁啊?」

「淀夫人。我去求淀夫人,让她和我一起去斥责市正。」

「这样也好。」

有乐愈来愈郁闷。千姬越单纯,就愈是得接近病室。有乐很少屈服於人。若对方是个可恨的角色,他也会固执己见;不过面对清纯的千姬,他一句讥讽的话也说不来。

「少夫人,您似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若淀夫人和市正都同意您去探望,但少君却反对,如何是好?」

「少君不会说这话。他肯定不会。」

「少夫人言之过早。少君喜欢您,才担心您染病。」

有乐的话一语中的,千姬没应声。有乐不去看千姬的反应,他用扇子遮着阳光,走过院子,朝正殿而去,一边道:「总之,我会仔细向淀夫人禀报。走吧。」

千姬还是不回话,她怕是对有乐的话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着。到了淀夫人房前,有乐和千姬把荣局留在外间,一起进了屋,谁知片桐且元也来了,正和飨庭局、大藏局、正荣尼说得热闹。

「呀,织田大人。」正荣尼回头朝有乐斋施礼。且元看到有乐斋身后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礼,「少夫人也来了啊。」

「母亲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淀夫人施了一礼,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来了?如今正流行恶疾呢。」淀夫人道,但她并无不悦之色,「你是担心少君病情而来吗?」

「是。」千姬据实相告,「媳妇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许,媳妇才去找有乐商议。」

有乐立刻接过话:「在下和少夫人说了,这个病,最好谁也莫要接近,市正才会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听不进去,说,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贤妻,死也要去,才让我来说说市正。」

「啊……阿千这般……」淀夫人眼眶立刻红了。

有乐垂首遒:「故,我想来请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对,还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对,就请您斥责他,让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乐的话令女人们大为震动,她们开始窃窃私语。

片桐且元有些着慌,「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有话想对有乐说。有乐,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说什么均已无用。」说罢,有乐立刻转向千姬,「先请夫人裁断,再作决定吧。」说着,他起身离席,跟在且元后面来到廊下。

「有乐,其实少君的病,并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么?」

「嘘——」且元看了看周围,「这是昨日才确定的。不过,我想过了,暂且维持现状,亦想借此了解城里的人心动向。我觉得,有些人会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动。这恰是老天爷给的机会,我定要看个清楚。」他表情甚是认真。

有乐哑然。秀赖得的不是天花,这就是说,全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先前的一番争论岂不显得可笑?

有乐还把众人狠狠骂了一顿,说市井中流行的恶疾怎会那般容易传到内庭,自然是因为内庭风纪糜烂。侍从们总是随随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还把妓女召进本城,沉溺享乐。侍女也一样,常把能剧或歌舞艺人召来行男女之事。老天爷便把惩罚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声数落,故意让淀夫人也能听到。但秀赖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呵呵呵,」有乐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嘘——」

「不过,若是我,也会这般做。开始时以为少君患了天花,一时风生水起,结果又得知并非此疾……这时谁都会如你这般。不过市正,其实不必郑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谈笑中自然明了。」

「也好。倒是让骏府课役风波烟消云散了。」

「是啊,少君也许会时来运转。」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尴尬,「此事何时告知淀夫人?」

「呵呵,」有乐释然笑了,「能不能让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无甚趣事。」

「这……」

「之前均为你独乐,从现在起,有乐也得凑个热闹。好啦,我们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