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得天下者
第二日,本阿弥光悦估摸着大久保长安已到伏见,向德川家康报告完有关金山诸事,方从家中出发。光悦知昨夜家中发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虽是自家人,但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可怜而又麻烦,她竟想跟大久保长安去金山。矿山上历来都只有男子在拚命劳作,长安接手后,认为长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征得家康的许可后,在山上筑屋,男女可合居一处。
长安恐会在佐渡、石见、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气派的府邸,亦会在各处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经算计到了这些,欲操纵长安。不管怎么说,阿幸似颇合长安的胃口。两个人互相算计,却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悦猜测,长安从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见城,然后向家康禀报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估摸着长安已经离去,光悦於午时方进了伏见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坂,见过淀夫人和片桐兄弟后,前来禀事。故他比长安需要更多的时辰。他心情甚为轻松,荣局一事算是办妥,想必家康亦会松一口气。若有可能,当面向将军问一问丰国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内庭,光悦轻声询问家康的日程。今日等着见家康的人甚多。一个相识的司茶之人告诉光悦,外间还有五六位大名候着。「对不住,将军大人正在见客,请您在这边稍候。」
光悦被带到了一间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着见家康。走进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里。他注意到里边有一个红发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宽。正诧异间,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是三浦按针先生,这位是本阿弥光悦先生。将军大人说,请二位先在此说说话。」司茶人甚是礼貌地对二人说完,便离去了。
这是光悦第一次见到威廉·亚当斯。他施礼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鄙人乃将军大人的刀剑师本阿弥光悦。」
那蓝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针,请多关照。」日语说得很是地道,还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
在伏见城和红发碧眼的洋人对面而坐,才是新气象,光悦心想。按针的日本话说得很好,先前光悦所见神父都无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装也完全是和式的,虽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颇为喜欢日本,这让光悦顿生亲近之感。按针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边别着一柄短刀,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时到的日本?」
「庆长五年。」
「这么说,乃是在关原合战那一年。听说您先是到了丰后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将军大人关照。」按针看了光悦一眼,接着道,「我们一开始被送到大坂城,由於葡国人的谗言,我和那些尼德兰人险些丧命,多亏了将军大人。」他语气略显生硬。
光悦也曾听说过此事。洋教也有诸多宗派,南蛮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兰的教徒不属於一个宗派,常生龃龉。英人三浦按针作为领航员上了尼德兰的轮船,漂流到丰后时,葡国的传教士上书家康,说他们是海盗,坚决要求把他们杀了。但家康救了他们。
「鄙人首次在大坂城见到将军大人,是在庆长五年三月。」按针道,他似闲得无聊,「之前我们被关进大牢,已绝望了,可将军大人却信了鄙人。鄙人对将军大人说,南蛮乃旧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新教之国。故他们对我们恶语中伤,但我们绝非他们所说的海盗。」
「哦。」
「那鄢之后,又在牢狱待了些时日。被放出来再次见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时大人已调查清楚,知我等并非恶人。大人问我们,是否想回到原来的船上。」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说想,大人便立即应允,让我们去堺港。那时,我们来时乘坐的博爱号已经到了堺港。在那里,幸存之人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光悦注意到按针的声音开始颤抖,忙转移了话题:「您此次从江户到伏见是……」
「大人说,让我抽空来教他天文和几何。」
「天文我知一二,几何是一种什么样的学问?」
「那是一种像算术的学问。」
「哦。」光悦支吾了一声。家康竟然对这样的学问感兴趣?
家康的求知慾远远超过寻常人。他像拚命啃食桑叶的蚕,只要一有疑问,便会贪婪地把可以解决疑问的学问啃完。不管是儒学、佛教,还是洋教、国学,只要尚未理解透彻,他就会问个不休。就连常用药物,他都试图自己配制,而不依赖医士,颇让医士们为难。这回,三浦按针也成了他的老师。这让光悦既觉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后不久,家康亦会寻一艘船,独自去大海遨游。
「将军大人乃是罕见的人物。」按针又道,「寻常君王都颇为懒惰,要是听到谗言和诽谤,便会不分言红皂白杀人。可是将军大人并不如此。」
按针似还不知家康已对他执弟子之礼,心中仍然充满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监禁於大坂城的事情。此时的欧罗巴,新旧势力之间已发生过好几次战事。当然,宗教问题尤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传教士对三浦按针及尼德兰人甚是残酷。
「尼德兰人乃是强盗,他们此来便是抢掠。放过他们,自会埋下祸根,应将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处决。只有这样,才能警示其余诸盗,防止他们再来寻事。」
传教士费尽口舌,劝家康动刀。但是家康经过慎重的调查,反驳了他们:「至今为止,尼德兰人并未加害子我,也无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将他们杀掉,实属不义、无道。即使葡班二国与英吉利和尼德兰为敌,我亦绝对不许对来此的良善之人动刀。」
家康不仅赦免了按针,还安排他和原来船上的船员再会,赠与他们五万两黄金,以补偿他们在堺港海岸被当地百姓抢去的货物。
「现在想想,其实煽动当地百姓抢夺船上货物的也是旧教徒。将军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决,救了我们。像这般明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按针道,为了表示他的谢意,只要是为了家康公,他必会竭尽全力。他说话时的语气颇像旧时武士。
光悦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现状,掌握轮船、航海的知识和西洋的学问。或许,按针正是家康求知之网罩住的猎物。正这样想着,方才的司茶人走了进来。
「三浦先生虽比本阿弥先生先到,但将军大人说,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决了,然后再与三浦先生细谈。请本阿弥先生先移步。」
「您先请。」按针依然彬彬有礼。光悦同样毕恭毕敬还了一礼,进了家康房间。
这里并非家康正式接见大名的大书院,而是长廊尽头的一间小书房。
「光悦啊,此行辛苦了。听说大坂那边的事已基本解决了。」
「大人已听说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来过。」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针说了些什么?」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说,这一点正是按针的可用之处。」
「他还提到几何学,大人是要学习那种学问?」
「不,非也。」家康笑着摆摆手,「日后与各国进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颇。」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来你也不会明白。不能笼统地以为西洋人便是南蛮人。西洋欧罗巴也分为两部分。葡国、班国等旧势力才是我们先前所称的南蛮人,英吉利和尼德兰这两股新兴势力乃是红毛人。必须把二者区分开来。」
「是。」
「现在得到我赏识并启用的三浦按针,生於英吉利,乘着尼德兰的轮船来到日本。他显然是红毛人。」
「哦。」
「我若宠信红毛人按针,南蛮人便会不快。他们会认为,我们与红毛人亲近,这样不利於日本的船只出海。茶屋遂建议让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吕宋,拜访吕宋的主君。」
光悦轻轻摇了摇头,眼睛不停地眨。他对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说,让红毛人按针去南蛮人的据点,说明我们乃是中立的,不属於任何一方。他还说,三浦按针也绝不会对南蛮人心存芥蒂。我们要与各国友好往来,和平交易,主动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悦虽然口上这样说,可仍然一脸迷惑。他道:「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针来商议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胜夫人端上的茶。
光悦本以为家康会问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讲海外贸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问,光悦便不想提。
按针所言,家康为了补偿按针,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之事是否属实?五万两黄金可非小数目,光悦想到这里,顿时亦把大坂的事抛在了脑后。
「三浦先生定会是个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满对大人的感激,认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个非常守信之人。」
「将军大人,听说您给了他五万两黄金,此事是否属实?」
「嗯,对,船要修理,还得装上货物,这些黄金亦是必要。」
「可那时不正是关原合战前夕吗?」
「是啊,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户。」
「那时急需军费,怎会给他那么多金子?」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光悦,你也认为我甚吝啬?不消担心,如今,这五万两金子都在起作用。」
「为何按针拿到那么多黄金,还是留在了日本?」
「当时事情并不顺利。那之后,我一心应付关原之战,把此事搁了起来。据说他们看到五万两黄金之后,想法产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额财富啊!」
「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想把黄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黄金凑在一起,他们还可以出海,离开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当时,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只十三四,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户制造大炮,有的去了丰后,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则去江户。他们或致力於造船,或用心改良枪炮,绝未浪费那些黄金。按针也能教给我很多东西。」
光悦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预料到,若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他们便会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万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光悦,要想导入新风,就不能吝惜金钱。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区别就在於此。」家康突然呵呵笑了。
家康别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悦。以五万两黄金买下了三浦按针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识和智慧,这是洞察人情之后的手段,这让光悦多少感到不快。给了他们黄金,便会令他们分道扬镳,这种想法和做法诚无可厚非,但现在他扬扬得意提到败军之将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这让光悦甚是不快。但光悦不能沉默,「将军大人,小人听说石田三成对金钱也很淡泊,并未存下半分金银。」
「对啊,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样是节俭,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钱财都赌在了战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觉得这种做法无妨?」
「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仗总有结束的一日,但这个世间没有尽头。最终落得一文不名,然后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乃不顾后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后世,才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
「是啊,这是我留给后人的一件遗物,这才是我的初衷。」
「遗物?」
「是。要是战事爆发,不定我亦会战死沙场,但按针他们会留下来,他们的技术和学问会留下来。」
「是。」
「即便死去,也想为这个世间留下些什么,有无这种心思,方是决定人的才干和能耐的关键,你说呢?」
「将军大人,」光悦充满疑惑,「大人真是出於这种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无法。但如今,造船技术不是有了很大进步吗?」
「大人早就预料到了?」
「光悦,好了,那时我还在战场上呢,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说想给后人留下一件遗物。此非预料或算计,此乃德川家康向这个世间表达的谢意,亦是为人之道。」说到这里,家康似才想起来,道,「对对,我们是要说说淀夫人的事。在你看来,淀夫人和秀赖日后能够和睦相处吗?」
家康首先转换了话题,光悦也就不能再继续纠缠那五万两黄金了。
「大坂的事,你照直说。」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悦,休要再重复此前的话题。
光悦红着脸低下了头,「小人天性执拗,常自以为憾。」
「你是在说大坂的事?」
「将军大人恕罪。据小人在各处打听到的消息,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识之士认为,不如索性让夫人和秀赖分开,不再住在同一个城里。」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后还会不断发生龌龊。在荣局一事上,淀夫人会作出让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面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称病,几乎不再进城。即便进城,大小诸事也都由淀夫人亲信裁决,岂能容秀赖亲信说话?」
「秀赖还是个孩子,太小了。」
「这样下去,他便越发没了地位,要是不给淀夫人另寻一隐居之城,让她与他分开,丰臣氏日后必会大乱。片桐兄弟也常如此叹息。」
家康又转换了话题,「你果然拘泥於常理。」
「是,这一点小人颇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荣局一事解决了,也就无甚值得牵挂的了。况且,近日将会举行丰国祭,想必又会有些变化。」
光悦不言。已不必担心荣局,但大坂还有诸多难题。不管秀赖长到多大,淀夫人颐指气使的秉性无法改变。即使搬出日莲大圣人的训谕,丰臣氏内部也已分裂成两半。设若千姬及其身边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复杂,倒不如下定决心将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要是秀赖身边无几个得力亲信,大坂城主便将永远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只是家康似并无心思理会这些。
「三浦先生还等着见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并不留他,「日后的事,还请你多多费心。」
光悦退下之后,家康凝神看着屏风,陷入了沉思。光悦看待事物往往一针见血,这次他的想法却让家康多少有些忧心。光悦看出的问题,正是家康所忧。秀吉将秀赖托与家康,让家康根据他的能力,给他相应的位置。即便秀吉不这般说,亦是理所当然。人只能为力所能及之事,别人帮忙终是隔靴搔痒。光悦明确地指出这些,家康甚至觉得一开始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悦越来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恶的敏锐。一旦分辨出来,便会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把话抖出来。
家康无奈地笑了笑,对旁屋的本多正纯道:「正纯,你去告诉按针,可以了。」
「遵命。」正纯起身出去之后,家康又叫来卜斋,让他准备纸笔:「将按针的回答记录下来。」
「是。」
「我要再年轻一回!」
卜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阿胜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这里。」他指了指胸口,接着道:「我是说,我得改变想法,让自己变得年轻,让众人看出太平和乱世之别。」
「大人高见。」
「我若不明确区分昨日和明日,就连正纯和正成等人,也会成为古董。旧衣服怎会有买主?」
「大人圣明。」卜斋毕恭毕敬点了点头,家康已开始思量别的问题。
三浦按针究竟能否听从安排,出使吕宋?若是二人之间无真正的信任,这很可能成为一次冒险。让他造一艘船,装上货物,出航之后,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针若想念故乡妻儿,径自回了西洋,不去吕宋也有可能。与其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不如说是家康与按针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