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德川开府
庆长八年十月十八,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离开伏见,前往江户。
是年二月十二册封将军以来,已有八月。在此期间,家康一直思量开府一事。最伤脑筋的,不是如何让诸大名真心臣服,而是如何制定一个标准,让诸大名去治理各自的领地,有法度可循。大名们领兵打仗时,对於战阵,个个都满怀信心,可怎样治理领地,他们却心中无底。要让众人明白世事推移,理解治国之法,看似简单,实则异常艰难。仅仅是严禁滥杀百姓和禁赌,还远远不够。
故,在回到江户之前,必须把幕府制度作为雷打不动的法度确定下来。当然,家康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出发的,而且在出发前一日,还辞去了右大臣之职。他决定,令人编写《朱子新注》明示道德,考虑不许商家插手政事。权钱相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着重大的意义。战争时期,大名的本领自不必说,可论到理财,他们远不及大商巨贾。因此,若不明确此事,领主不日便会被商家玩弄於股掌之间,在不远的将来,更会成为有名无实的大名。
掌管政务之人为武士,其后为农,商和工居於其下。爱财之人可随心所欲去聚财,但绝不能奢望以钱使人。这体现了家康对大名的保护,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的一个想法:支配人的,只能是「道义」。
考虑到商事往未,在长崎设置了奉行和代官;考虑到天下初定,在伊势的山田设置了山田奉行。
昏庸的领主不会考虑这些,但必须稳住他们,不能把他们逼上绝路,以免引起骚乱。家康此时所行,大致都是将鎌仓幕府草创期的制度作为框架,在此基础上查漏补缺。
若是坐镇江户,京都和江户之间的东海道的修建便是第一要务。与此同时,还要改修北国和东山二道,一旦出现暴乱,好以武力镇压。
各种设想都将在江户逐一施行。故,家康此行也可称开府之旅。此后,他的人生便是圆满了。
千姬和秀赖的婚礼后不久,八月初十,家康的儿子鹤千代降生,这便是后来的水户赖房,不多言。
眼看着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间,长大成人,家康的宏图真的已实现了吗?
财力不可与政务混淆,沉溺於物慾的人,便让他享受聚财的快乐,而对於已经领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而甘心清贫之人,便把「公家的财事」托付於他,让他参与政务。
正因以武力为第一,万一武力与财力勾结而招致动乱,才是大事一件。家康苦思的便是这个问题。照以前的习惯,武力所及之物,均归己门。在这种错觉的驱使下,人们常常会因为寸土之争而头破血流。土地与太阳月亮一般,并非为某人所专有。必须断绝刀兵为大的念头,否则便不能切断动乱之源。
这个道理,乃家康从佛理中悟出。不知信长公、秀吉公是否知之——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非武人刀兵之天下。
家康命令长安将每八里分为三十六町,每八里筑一土台。此次沿东海道而下,看着那些土台,他心中感慨良多。
每抵达一处,自会有人迎接。
轿子停下的地方,不仅有领主,许多领民也来看热闹。为了让世人知「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有时,家康甚至想告诉那些暴虐的领主:德川家康不但会对尔等严格监视训诫,必要时,甚至会更换领主!如此一来,天下便太平了。百姓努力提高收成,领主也竟相实施仁政,为托付给自己的领民谋福。
「长安,你施展才能的时候到了。」队伍来到久违的冈崎,在池鲤鲫神礼小憩时,家康转身看了看跟在轿旁的大久保长安,道:「多亏了你,我足不出户便知,此地到江户五百里,到京城三百里。」家康一脸高兴,似乎忘记了凛冽的寒风。
大久保长安听到家康褒奖,垂头,心中却甚为得意,「哪里,这都是将军的智慧,在下不过一介监工。」
「休要谦逊。要是无你的建议,事情进展不会这般顺利。」
「大人过奖。在下将尽快完成东山道和北国道的工程。」
「长安,金山的发掘和忠辉新领的整建都还顺利吧?」
「是。在上总介大人的领内,川中岛乃是关键。而且,饭山、长沼、牧之岛、海津和一些重要的城池要塞,都已圈绳定界。」
「哦。你不仅为忠辉出力,还为我效力。我决定任命你为所务奉行。」
「所务奉行?」
「与战时的军事奉行相当,掌管为巩固太平的一切事务。」
「多谢将军大人。」
「你说你去大坂拜访过阿千?」
「是。婚礼时在下跟着去过,所以在下想去看看小姐在那边过得怎样。」
但家康似乎在想着别的事,盯着池中成群的鲤鱼和鲫鱼,「长安,你怎么想?他们能明白我吗?」
「谁?」
「大坂。秀赖可能勉为其难,小出和片桐呢?」
「这……」长安眨巴了几下眼睛,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张纸,「此为洋教的传教士所写。在下抄了一份,请大人过目。」
「洋教?快拿来,拿来!」
「他们隔一段时日便会把这边的事报告本国总堂。据说这是草稿。」
家康接过去,背对初冬的寒风,读了起来:「将军一片至诚,尽心保护自己的孩子(据丰臣秀吉托孤之嘱,故这般称呼),令秀赖师父兼大坂町奉行的二位大人细心照顾,全力戒备,以防将军不在大坂时,有人行毒不轨,并为此严禁大坂的药铺买卖毒药……」叠起那纸,家康放进怀中,「他们怎的连这些都知?」
「是啊。连淀夫人都不知。果然是他们的神告诉了他们。」
长安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码事。家康对传教士的手记有何反应,他颇感兴趣。连洋人都这般认为,不久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等人也会明白家康所为,并传达给秀赖。长安乃是出於这个想法,才让家康看手记,但家康的理解却不同。
「你信洋教吗?」
家康这个问题,让长安不知所措:「不……在下绝非洋教徒。」
「那你怎会有这种东西?」
「啊……在下想到太平之世,商事往来乃是第一要务。应该熟知他们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故偶尔去拜访他们,才……」
长安实不敢再深说。他有求知若渴的一面,一开始乃是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洋人,可如今他却渐渐倾向於洋教了。他并非厌弃禅佛,而是反感僧侣的生活和修行。在他看来,洋教的信奉更单纯,更能让他信服。但是他知家康的信奉,因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他本对成为忠辉的家老颇有几分把握,若是因为信奉问题,挡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前程,才是功亏一篑。他有些后悔将东西拿给家康看了。
「长安,你有先见之明啊。」
「啊?」
「依你看,德川家康的梦能成真吗?」
「当然!」一听已不再说洋教的事,长安的声音都变了样,「一定会!必会顺利地开花结果!」
家康把头扭向一边,他在长安颤抖的声音中,听出了阿谀奉承的味道,遂厉声道:「我不这般认为!」
「大人说什么?」
「这样怎能开花!开不了花,亦结不了果!」
「这……这到底……」
「大家的心都松懈了下来。努力不够,修行不够。我一样,你也一样!」
「是。」
长安慌忙两手伏地,但家康却不再斥责:「好了,太阳下山之前必须赶到冈崎。走吧。」
长安在寒风中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是汗水。伴君如伴虎,不得右丝毫疏忽。跟随家康的人中,绝不只长安一人这么想。
近来,家康对贴身侍卫的要求,比在关原合战前夕还要严格。他自己不仅一言一行没有丝毫疏忽,甚至会给人威压之感。主公整天紧绷着脸,是不是身体不适?本多正纯这么担忧,可医士佑乘却道:「据不才诊断,主公身子越发康健了。」
「这莫非就是关原合战时所说的『打了胜仗,就更得谨慎』?」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等年轻人均道,「每到一处住下时,主公便说些武家逸闻趣事,比以前更为开怀。」但对於永井、本多、大久保忠邻和鸟居等亲信,家康却更加严格。
在冈崎大树寺,家康祭过祖先,从滨松到骏府,他的态度才变得温和起来。他决定在骏府歇歇脚,在此和负责筑城的藤堂佐渡守高虎密谈了几个时辰。
「佐渡大人,真是奇怪呀。」书院里只留下一起跟来的柳生宗矩时,家康意味深长对高虎道,「天下已经托付於我,可我这般想着,忧虑也深了一层。」
「将军竟也会如此?」
「这是慾望,佐渡守。活着时的事我大都已历过。赖朝公、武田、织田、太阁,都是很好的老师。可有一事,却谁也不曾教我。」
「何事?」
「死后之事。非下地狱或赴极乐,而是死后,现世的处理。」
「这才是根本。」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赖朝公的基业未过三代,武田在他儿子那一代便走向败亡。织田、太阁也不必说。想到这些,我就不自在。」
「大人真是劳心。」
「佐渡守,我想送给所有随我开辟太平盛世的人一件礼物,这礼物只有我能送。」
「只有将军才能送的礼物?」
「是啊。是不让太平盛世在几代后便如泡沫般消失的奖赏。」
藤堂高虎没有回话,不解地等着家康的下文。
「我可给众人一两处领地,但不许土地归一家一氏私有。就是说,只是借给他们使用。若人努力,实际上也可永远拥有。」
高虎不由拍了拍膝头:「对,这才像将军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不知从何时起,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一样成为最崇拜家康,也因此最受家康信赖的人。换言之,高虎已是家康最虔诚的信徒。当家康说什么话时,他都会全身心地去听,去体会。
「我的想法,你能明白吗?」
藤堂高虎使劲点了点头:「怎么会不明白?将军率直,会直截了当说出不许土地私有。若是太阁,即便他想马上收回领地,也会大方地与人,在对方最高兴的时候说:这些土地是托付给你的,要有什么差池,我会立即收回。实际上,将军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明白就好。不论土地还是黄金,都非某一人所有。个人拥有的只是一时的错觉。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个理看似简单,却很难被人真明白。因此,领主们若想将借得的土地和财物传与自己的子子孙孙,就必须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守住这个理,我的希望便定能成真。这就是我制定法度的目的。」
藤堂高虎往前探了探身子,附和道:「将军无半分私心。但不论您是以何等苦心制定法度,能够明白的人终不及半数,此乃世之常情。将军若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断,就应果断施行。」
「佐渡守好像有些建议?」
「是。当然会有一些。」
「不妨说说。」
「这……」
「但说无妨。我就是为了听你的建议,才想私下里和你说说话。」
「那在下斗胆了。第一,务必不讲道理。」
「嗯?不讲道理?」
「就像责骂孩子。将军若对诸大名一味忍让,必给诸大名一种错觉,大政便难以施行。故,将军首先应摆出信长公一样的威严;然后,再像已故太阁那样去接近他们,在博得他们的信赖之后,马上示之以法度。这样,他们便会服从。服从的人便会子孙万代家门繁昌,他们还有何疑虑?」
「言之有理。那么我到了江户之后,首先当做些什么?」
「自然是城池的修缮。此非将军奢侈,乃是为了彰显武家威严。规模只能比京城和大坂大,万万不能比之小。故,在下……」高虎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得意地一笑,「将军大人,这是在下亲手所绘,您恐未料到。」
「哦。」家康支吾了一句。
对於武将而言,居城不仅是一家安身之地,也是立命之所。把居城的设计图纸交与别人,无异自寻死路。
「将军,您若觉得在下做得不对,请您收好图纸,给那边的柳生宗矩递个眼色便是。」
「哦。」
「宗矩可一刀结果了高虎性命。高虎无怨无悔。」
家康不答。
「因缘巧合,高虎几次负责设计非凡之地。最先是在内野的聚乐第,奉太阁之命为将军建造居所。那时,太阁担心将军对他不利,便命我设计了秘密的通道,以便有变故时对您痛下杀手。那时,高虎便开始注意大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您的人品,渐渐因此折服。后来又参与修建伏见城,现今对这骏府城也是了若指掌。因此,江户的改建也成了高虎一梦。在下知道这很是无礼,大人请将此收好,给柳生递个眼色吧。」
「佐渡守,你是说要用这庞大的工程让诸大名受苦?」
「不。已故太阁在与朝鲜苦战之时,决定修建伏见城。与兴兵相比,这实在不值一哂。那是太阁一时兴起,而江户乃是武家一手创建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和标志。」
「要是诸大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他们会恨你。」
「高虎早有准备。请大人也深思熟虑,务必让事事顺遂,根据俸禄多寡课以徭役。万事开头难,绝不可让他们说半个不字。」
「我明白。可这工程毕竟太庞大了。」
家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图纸,对高虎的心细如发大为佩服。他当然也考虑过城池的改建。若是个人的城池,他还会凑合下去,伏见卧房门口的地板,便是用一块船板改造。可作为幕府将军府邸,便不能如此草率。他明白这个道理。可高虎的这个设计图,比他想象的规模却要大了许多。
「让他们一起负责这样大规模的工程之后,再制定法度?」
「之前可找时日召见天海大师等人,细细商谈。」高虎好像成竹在胸。
「天海大师?」
「是。实际上,高虎早就在寻思,大人平定天下之后,有谁能真正为大人出谋献策。」
家康在藤堂高虎的脸上看到莫名的喜悦。有时他也会想:此人有何目的?可今日高虎让他完全打消了疑虑。高虎跟以前的本多作左卫门以及现在的本多正信等人一样,因为家康而感到安全满足。他已成了家康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怎敢冒着性命危险,将擅自绘出的江户改建图拿出来?
「好,那我就听你一言。改建江户,召见喜多院天海。你是想让我向天海询问各种神社佛阁的礼制和日本国现状吧,我明白,但你给我的建议就这些吗?」
「还有一事甚是重要。」
「哦,这我也得听听。你说说。」
「严禁各大名筑城。」
「我筑城池,却不让他人建?」
「当然。可以允许修缮,但定要明令禁止修筑新城。」
家康静静盯着高虎,渐渐明白高虎为何这般说。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不需要那么多城池。万一出现紧急事态,幕府就近调配兵马援助即可,故不必建城。高虎要让众人明白这个意思。
「将军若觉得这样过於无情,可以改成:不经允许,不可私自兴建,若是有人私建城池,以谋逆之罪论处,革去职位,没收领地。」
「嗯。」
「将军,您无这样的决断,那些粗鲁的大名便不会知道,在太平盛世之时不可侵犯邻国。在下以为,此乃禁止私斗的关键。」
家康不答,种种想法逐渐盘踞心头:征夷大将军禁止武备,禁止私兵……
高虎已非吴下阿蒙,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若是战场上,家康也会用这一招。可在太平之世,这一招管用吗?家康沉吟道:「佐渡守,你这是要败坏我的名声吗?我自己在江户大兴土木,却要禁止别家修城建池,是吗?」
「正是。将军是要名声,还是要万世太平,二者只能取其一。」
「即便被人忌恨,我也要太平,是吗?」
「重症当施猛药。烽燧已历百年,此际若无晴天霹雳,他们怎知晓世道已大变?」
「哦。」
「这其实加重了将军肩头的负担啊。」
「我的负担?」
「是,日后,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一旦有不测之事,由将军派兵。修建住房自然不会干涉,但是不可擅自改变城池规模。」
「我会思量。」家康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若是受热了,便跳到冷水里游泳。家康年轻时也常这般做。但用於为政,自当慎之又慎啊!
「将军,」高虎笑了笑,「将军说过,允许商家随意聚积财富?」
「是。只要不过奢就行,我会对他们加以控制,不让他们过度奢糜。」
「哈哈。连商贾都要加以控制,却认为不可压制武将的浪费。这恐怕不公。」
「又绕回方才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