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546 字 1个月前

第294章 讨伐上杉

德川家康进城不久,就在大坂城西苑筑起一座庄严的天守阁。虽与本城天守阁无法相比,但作为少君摄政大臣的府邸,还是略有些豪华了。

在已故太阁的认可下,实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托孤重臣。不可否认,一座城内两座天守阁遥遥相对,家康也是为了向天下大名显示威严。他像是在说,若有谁不服,德川家康愿与其一决雌雄……事实上,自从家康住进西苑,就毫无顾忌,俨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内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陆,后又让浅野长政回甲斐思过,这次,他又刻意制造要讨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长兄弟屈服。

浅野长政不必说,世人曾一度议论说,利长兄弟绝不会向家康摇尾乞怜,可自从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向家康谢罪之后,局势就大变了。家康居然命令横山长和把利长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户为质。这个要求让增田和长束等奉行震惊不已。此前尽管也有已故太阁把人质扣在大坂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质扣留在自己领地上,还从未有过。如此一来,不就等於利长兄弟向家康屈服了吗?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会答应,才故意挑衅。

就在流言四起时,前田却答应交出人质,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的解释是:「此事亦有先例。浅野大人已把儿子交到江户。小牧长久手之战以后,大政所也到冈崎为质。只要是为了天下太平,我宁愿赴汤蹈火。」

对於这种近乎刁难的要求,整个前田家都为之骚动不安。为平息家中不满,前田利长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丰后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坂,再从大坂到江户。利政比利长还痛心,声泪俱下道:「把母亲送到江户为质,无异於家败……」

其实,芳春院的深明大义背后,有着高台院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继承秀吉遗志,以「永保天下太平」为己任。但幸运的是,此事并未激起惊涛骇浪。

明知前田家并无叛心,家康还是刻意为难前田兄弟。但人质之事后,家康立刻把秀忠次女许给了要继承前田家业的利长之弟利常。此女便是已与秀赖有婚约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赖与利常便成了连襟,丰臣、德川和前田姻亲相连,难分难解。尽管这只是策略婚姻,此中却不无家康的感激之情。德川与前田的纠葛已尘埃落定。

接下来便是毛利氏与上杉氏。一旦毛利与上杉成了家康盟友,三成便只得乖乖听命。对这些,家康心知肚明。但自从去年毛利辉元返回领国之后,他就置之不顾,而是与会津的上杉景胜频频联系,或询问奥羽情形,或向上杉通报朝廷动态……

上杉景胜治城原本在越后的春日山城,后来被转封会津,那是丰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之事。秀吉究竟是出於何种考虑,把景胜转封到了一百二十一万九千石的会津,无须赘述。眼看江户蒸蒸日上,他想从北面压制,但氏乡死后,蒲生氏已无能为力。因此,秀吉才把自谦信以来,素以武功闻名天下的上杉氏迁到会津,让其监视江户动向。景胜、家康与三成无法忘却此事。

不料,庆长三年八月,景胜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进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没回新领。因此回去之后,他立刻埋头於修缮城郭、整备道路等繁琐的事务。家康对这一忉颇为清楚。但对於景胜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并会作出何种举动,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已故太阁虽已铺好基石,但只要无法维持太平局面,众人就只会盯住维持现状或是家业,如此心胸狭隘,怎能齐心协力,开创千秋万代太平盛世?

家康不断与景胜保持联络,实际上是在试探。从这层意义上说,在母亲芳春院的劝说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长,好歹通过了家康的试探。

在频频接触中,家康终於迎来了考验景胜的良机。

庆长五年正月,鸟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馆城主户泽四郎政盛,派人来向家康报告:「上杉中纳言与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续,不仅密谋大修领内众多城池,还以芦名氏数代以来的居城会津地处洼地、易攻难守为名,在离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筑新城。」

几乎在同时,转封到上杉旧领越后的堀左卫门督秀治也来报告,说景胜似有反心。原来,转封会津前,景胜在越后提前征了半年赋税,结果让堀秀治陷入困顿。怨气满怀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胜似把征缴的税金全用於筑新城、整治越后官道与修复河道码头等项。

听到户泽政盛和堀秀治密报,家康既不惊讶,也不恼怒。众所周知,整顿军备乃是武将上任之后须做的第一要务,而提前收取年赋,也是因从会津被转封到宇都宫的蒲生氏提前征收了赋税,景胜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家康担心的,并非这些琐碎小事。

庆长五年三月初,北国积雪融化、樱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万石,拥有如此庞大领地的上杉景胜,真会与我齐心协力打造太平盛世吗?他真有这种远见卓识吗?」家康常常自问。一个心胸狭隘、醉心於炫耀高官厚禄和雄厚武力的人,将成为骚乱的根源。

在庆长四年完成了对前田利长的考验之后,家康开始试探上杉景胜。

「上杉中纳言回领内之后,说他有叛心的传闻不绝於耳,想必诸位大人也有所耳闻。看来,不出兵讨征是不行了。」在增田、长束以及刚刚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继面前,家康如此说道。但无论增田长盛还是长束正家,都没有看出这是家康在试探上杉景胜。二人听了这番话,悄悄互递了个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继。石田三成频频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当然不会不知。

大谷吉继老谋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长盛和长束正象长远得多,他道:「话虽如此,但中纳言大人还不至於堕落到忘却太阁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间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见,立派使者前去访查为宜。」

「言之有理,理当如此。」家康颇为干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议。其实,他原本就不认为景胜存有叛心。「就让伊奈图书和长盛家臣去访查,众位意下如何?」

增田长盛松了口气,向前挪挪身子。虽说伊奈图书是家康心腹,可如果再让自己家臣也跟去,就再好不过了,遂道:「要携带内府与我等署名的诘责信函前去吗?」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训斥诘问了,那样未免不近人情。传我口谕,就说如今流言四起,故请景胜前来解释。诸位有何异议?增田派谁去为宜?」

「这……河村长门守与中纳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让他去看看。此外,丰光寺承兑与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让他给山城守去封书函如何?这样,真相就可大白於天下。」家康心平气和道。

众所周知,在京城时,相国寺属下小寺丰光寺承兑长老与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无人有异议。

「那就让伊奈图书和河村长门带着承兑长老书函前去……就这么定了。」增田长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复了。」大谷吉继亦道。

家康不动声色点点头。实际上,他心中并不平静。比起上杉景胜,家康更关注直江兼续。直江兼续尽管乃景胜家臣,但由於才华横溢、性情豪爽,太阁在世,他便可与诸大名一样面见。他曾用名通口兴六,在谦信身边做过侍童。谦信在世时,由於宠臣直江与兵卫信纲英年早逝,兼续入赘直江家,娶了与兵卫美貌的妻子,得以继承直江家业,并得到重用,不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胜被转封会津之后,他又被赐予三十万石厚禄,成了米泽城主。三十万石的家臣,全天下独一无二,可见上杉景胜对其之器重。

由於直江兼续在上杉氏举足轻重,石田三成才频频派出密使与之联络。而最近,上杉氏也频频向佐和山城派出长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辩才出众之人。对这一切,家康了如指掌。因此,让承兑给兼续修函,乃是了解上杉氏日后走向的最好办法。

承兑从京城被召进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单独与他密谈了两个多耐辰,然后把他关在一间书房内,让他给直江兼续写一封长函。

……此次传书,实有不情之请。中纳言进京贻误至今,内府疑虑匪浅,又有朝野间种种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详情自有使者口谕,此处无须赘言。然贫僧与施主多年至交,挂怀之事不敢稍有隐瞒。若中纳言百密一疏,思虑欠周,施主亦应勇陈己见,以释内府之疑……

信中既无胁迫之意,又不忘顾全大局,字里行间情深又重,劝慰谏辞诚恳直白,实在难为了承兑。当然,一旦让人觉察此函乃是与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会大打折扣。因此,承兑涂改了数遍。

「颇有谦信人道豪爽遗风,真不愧铮铮男儿……」当年深得太阁赞誉的直江山城守兼续,身上自有与石田三成相似的固执根性。年轻时,他就与信长的兰丸、氏乡的名古屋山三并称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阅尽沧桑之人。

承兑煞费苦心写完,把书函呈给家康。他认为,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后一丝温情,不让家康过目,他无法安心。

书函主要内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筑新城一事,若非应对不测,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胜若无异心,可携誓书前来解释。对此事,贵方有何考虑?

三、景胜为人忠厚正直,太阁生前盛赞不已,内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释清楚,可冰释前嫌。

四、若堀秀治说法有误,就当主动前来辩明是非。

五、加贺前田氏,内府并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为鉴?此事可与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议。

六、请家老奉劝景胜速速进京。

七、朝野上下盛传会津武备不同寻常。据传朝鲜也在加强战备,内府已向朝鲜派出使节。若朝鲜不肯妥协,将在来年或后年向朝鲜派遣军队。内府想与景胜商议此事,故请尽快进京。

八、上杉氏兴亡在此一举,还请三思……

家康默默读完,卷起书函。

「如此可否?」

家康点点头:「行文颠三倒四,不过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师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错,这是家康给中纳言最后的机会。大师的信已写得颇为明白。享受着一百二十万石的厚禄,看到海外即将发生战事,还不立刻赶来,那他连二三十万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禄与器量不符,便会祸害於世。」

「是。他若还不快快进京,就真该出兵了。」

家康一笑:「当机立断,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宝。由此,中纳言和兼续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当伊奈图书昭纲和增田长盛家臣河村长门守携承兑书函从大坂出发时,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长门守在上杉氏有亲戚,更方便打听真相,这是他被选为使者的理由。但事实上,远没这么简单。石田三成与直江山城守之间有密使来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长盛是否也参与了此事?让伊奈图书不动声色地监视河村长门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长盛让家康及其心腹耿耿於怀。在家康面前,长盛充满凛然正气,而他又似暗中与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等人秘密接触。若问他这样做的理由,他总会回答:「为了内府,为了少君,我必须了解他们的动向。」

但很明显,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发生大事,他究竟会站在哪边,实令人难以判断。

「或许他本性优柔寡断,就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真正无可救药。」伊奈图书出发时,家康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只凭这一句,图书就知该如何做了,他是个聪明人。

二人离开大坂,昼夜兼行,於四月十三抵达会津。见上杉景胜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续接见,趁机把书信交给了兼续。由於抵达会津时已是傍晚时分,伊奈图书道:「明日再向中纳言转达内府口谕,请大人事先向中纳言禀明。」然后,便与河村长门守离开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长门守到亲戚家中歇息,伊奈图韦则到城内馆驿住了一夜。

面对二位使者,直江兼续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亲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赶来。」承兑的书函他亦未当场拆开。可二人离去不久,他便带着书函出现在了景胜面前。

「听说内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们说什么?」景胜主动问道。

兼续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问吗?不过您不必着急。」

「这么说,明日我还得见他们?」

「是,希望主公接见他们时,定要严厉拒绝他们的要求……请主公先看看承兑这秃驴写给在下的信函。」兼续把书信在景胜面前展开,放声笑了。

上杉景胜没有父亲谦信那般敏锐的洞察力,但长期受到家风熏陶,举手投足间也充满森森杀气。他与其说是豪爽,毋宁说过於自负。「好长的信。好个承兑。」景胜漠然地读着信,读罢,又掂了掂信纸重量,「不费脑子,还真写不出此信来。」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处?」

「这与石田治部和增田右卫门大夫送来的消息无甚不同。」

「主公,不见他们?」

「使者口谕估计与书函内容没有两样。我便可让他们滚回去,只是……」

「主公担心什么?」兼续微笑着。

「像内府这等精明人物,却还要玩这种唬人的愚蠢把戏?真是老糊涂了。」

「哈哈,听说,他还与阿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怪了。从先父以来,我们上杉氏从未在胁迫面前屈服过。他连这都忘记了,可叹。」

「哈哈,」兼续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刚才的话,与治部大人煽动您的话如出一辙啊。」

「什么?」

「治部乃是在蛊惑我们啊。但那也无妨。只是,这样一封书函,内府竟让承兑来写,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数?说来听听。」

「原因很简单,前田利长已被内府吓破了胆。因此,内府想对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带着侥幸之心让承兑写的。」

「你能断定?」景胜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两眼放光、自信满满道:「断不会有错!」

「连你都这么看,自不会有错。」

「请大人明日狠狠斥责使者,赶将出去。大人无论怎样过分,家康也绝不敢发兵。」

「你凭何断定?」

「家康不会如此愚蠢!一旦讨伐会津,京城自然空虚,治部大人怎会错过这样的机会?这一点,家康不会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当机立断。」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断然呵斥家康使者,我们不仅颜面扫地,其他烦恼也会接踵而至。我们世代统领关东,谦信公勇武闻名天下,这样的名门望族,也对家康摇尾乞怜,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严的绝好机会。」

「家康会不会因此发怒?」

「若发怒能带来好处,谁都会大发雷霆。但发怒却只会给他带去不利,故,我们要趁此机会,好好呵斥他们一顿,莫要受辱於人。」烛台里的灯火黯淡下去,兼续边伸手拨灯心,边继续对景胜大吹大擂。大言不惭之人往往愚蠢,但这些话从兼续口中喷涌出来时,却似带上了庄严的味道,真不可思议。正因如此辩才,他不仅得到秀言褒奖,还获取了厚禄。

「大人,您不必担心。我要修一封长书,戏弄承兑,戏弄家康那个老狐狸,省得他继续派些无礼之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