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2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4574 字 1个月前

秀吉若真心想要阿吟,定会不择手段,但他想试试利休之心。这样一来,若被利休拒绝,关白的脸该往哪儿搁?因此秀吉语气强硬,就是非让利休答应不可。

「这不是开玩笑!」秀吉认认真真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恋慕,因此问过宗安,他说阿吟已和万代屋没有关系了。虽然她乃是万代屋的遗孀,可是宗全已故去,她便只是利休的女儿了,让我来和居士谈!居士啊,我秀吉很想……把阿吟给我吧!」

利休并不吃惊。

「怎样?」

「遵命!在下一回去,就把此事告诉女儿。」

「这么说,你答应了?」

「没有异议。」

「好,就这么定了。如此一来,我从今夜起就能睡得安稳了。」

「大人……」

「不用明日送来,如她愿意,我会为她准备居所。」

「大人,这只是在下的承诺,事情还未定下。」

「你不能作决定?」

「是,如大人所知,她非我亲生之女,乃是贱内宗恩和松永弹正之女。」

「现在她的父亲便是你。」

「是。她却不一定会听我的。」

「你要和她商量过后,才能决定?」

「也有些担心……」

「怕阿吟不答应?」

「若真如此,还请大人原谅。」

「利休,休要哄我!」

「当然。」

「你说没有异议,是故意敷衍我的?」

「不敢!只是在下教了太多茶道给她……否则,她定会对我唯唯诺诺。因此在下担心……」

「利休,你这话好生奇怪,难道因为她懂茶道,就会拒绝我?」

「是!茶道放心於天地,天地便是神佛,神佛就是天地。奉行茶道的父亲把女儿送出为妾,以谋出人头地,会使世人误解而玷污茶道。因此,若她要拒绝,在下亦无话可说。在下所忧就是如此。」

秀吉屏住呼吸,敏感地觉察出利休想说什么,立刻紧张起来。阿吟因懂茶道,或许便会拒绝关白,此理似不通!可是,让女儿为妾,便会被误解为图谋出人头地,从而玷污茶道,利休这些话却无一丝破绽。

利休继续道:「在下知小女个性,故才担心,若她拒绝,我该怎生是好,请大人教我。」

若非身处茶席,秀吉定会怒吼,他痛恨利休在这种场合下的镇定。秀吉已完全陷入对方设下的圈套。茶道就是放心於天地云云,不就是利休自诩与神佛同格吗?由此看来,他当然会无视秀吉的存在,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木像装饰在大德寺山门上。秀吉努力抑制住快要爆发的怒气,他直觉,此时愈怒,对自己的伤害就愈深。另外,他实无法立刻舍弃对利休的信任。

但若秀吉现在大发脾气,结果阿吟却答应为妾,那就太失颜面。先听听他女儿的回答也不冲。秀吉这么想着,苦笑道:「居士啊,世人不是常说,恋慕不可以常理度之。好,我先想想看,你也尽量说服令爱吧。」

这日的茶会,在秀吉的让步下,看似平安无事地结束了。但是,秀吉与利休的芥蒂却越来越深。他一边派人去查大德寺山门的事,一边又不怀好意地催促阿吟给他答覆。利休却总是说:「小女请求再考虑一下,她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请给她一点时问……」

在巧妙的拖延当中,奥羽却如利休所料地出事了。伊达政宗暗中煽动领民在蒲生氏乡领内作乱,氏乡和政宗之间关系日渐紧张。

转眼到了天正十八年冬天。

对秀吉而言,这决非一个快活的冬天。自那次谈话后,他觉得每日来到面前的利休,都好像在嘲笑他,因此每天都很不快。

天正十九年年初,奥州的事终於不能再坐视。而这时,秀吉在日渐加深的对利休的憎恶中,突然想到应自省。

所谓葛西大崎之乱、九户的骚乱等一直持续,留在奥州的浅野弹正少弼长政、细川忠兴等,就留在二本松过年,和蒲生氏乡共同平定暴乱。可是二本松和会津的通路却断了,他们也很清楚,这些暴徒背后的指使人乃伊达政宗。

这一年,京城却甚暖和,泉边的福寿草开着黄花。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入门内。

「利休有事要单独向大人禀报。」这天见到秀吉,利休便道。

终於要谈阿吟的事了!秀吉这么想着,令身边的人退下,道:「又有何事啊,利休?」

「在下想向大人报告奥州之事。」

「奥州之事?与你何干?」

「奥州有我的弟子,如细川家的松井佐渡、古田织部正等,都在风雪之中效忠,他们给我来了书函。」

这话触怒了秀吉。不只是古田织部和松井康之,固守於二本松的浅野长政和蒲生、伊达,据说也都是茶道名家。「那又怎样!我可不许你对我的将士无礼。」

「大人此话令在下意外。在下与人交往从不分敌我,大家都在效忠,恪守本分,如此而已。」

「哦,这么说,茶道是不分敌我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无论大人是否采纳,利休不得不说……」

「我懂了,说吧。只是,事已至此,休要替政宗辩护。」

「大人,利休从未维护过伊达大人。我们茶人看来,蒲生无法压制伊达政宗,请大人莫要疏忽。」

「说下去。」

「这样下去,奥州的纷争会愈加剧烈。因此,请赶快命令清洲的中纳言秀次大人和江户的大纳言家康大人出征。不只如此,等三月雪融后,大人也需亲征。这样一来,任伊达政宗再有本事,也可以应付他了。」

秀吉乇骨悚然:利休窥透了他的心!利休还让他开始思索,所谓憎恶,到底是什么?秀吉已开始憎厌利休,利休自也清楚秀吉的反应。尽管如此,利休仍若无其事地向他献策,其想法竟与秀吉不谋而合!秀吉正想让家康派人去奥州,也想派弟弟秀长,以免移封江户后忙作一团的家康会心中不平,而且伊达政宗也已窘况毕露。可秀长自去秋以来就卧病在床,如今病势愈加沉重了。秀吉尚在犹疑,利休竟已提出秀次之名。

两个互相憎恶的人,对於奥州之事,意见完全一致。若利休是黑田孝高或家康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就罢了,可他一介茶人,却有这般见识!更恼人的是,他的茶友令他消息灵通。可是,他却没有忘掉天下,是为了秀吉才不断思考。二人的互相憎恨,竟使得世道为之一变。秀吉忽然想到,或许此如夫妇之道,彼此都承认对方,甚至在心底相敬相爱,而不能互相谅解之故,乃是对对方要求太苛。

当然这个时候,秀吉不能老老实实点头称是,反而冷嘲热讽地揶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军师,黑田若是听了,也会心悦诚服。不过,不要思虑过多,想多了皱纹会增加啊!」他叫来下人和侍卫,以封住利休的口。

可很快又发生了两件不快之事。正月二十三,秀吉之弟秀长病亡。从朝鲜回来的岛井宗室则当着众人道:「请不要出兵朝鲜。」他详述那里的种种人事,大力反对出兵。

秀吉怒不可遏:「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哼!你把看到的情形说出即可。滚!」

秀吉后来听说,宗室在禀报之前,曾与利休在不审庵密谈过。此事令他忍无可忍,他对自己重复了好几次:「不能再原谅利休了。」

天正十九年是闰年,过了两个正月,进入二月后,已是春天。

秀吉忙得团团转,除了打理奥州之事和秀长的葬礼,还要接见携带天竺王的书简而来的洋教传教士,以及安排遣去西洋的使节,好一阵子无暇顾及茶事。

秀吉为奥州的事恼火,却只有照利休所言去做,别无他法。派羽柴秀次和德川家康去催伊达政宗进京后,他亲自前往清洲城,在那里斥责政宗,又於二月初三返京。在这期间,秀吉并没有忘掉利休的事,如鲠在喉。这种憎恶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扭曲。

像秀吉这样的人,想到与利休对立,定会忍受不了,一定要用一种不着痕迹的方法,给对方当头棒喝。此时,这「憎恨」潜存於关白内心。

与此同时,利休却更冷静了。他太了解世人的弱点,已看破了秀吉与他的关系。世上并无绝对之事,可是人竟悲哀地去追求。秀吉认为自己绝对幸运,虽然建筑神社佛龛,他却没有信仰;谈笑风生之间征服他人,却绝不施真正的感化。因此,对茶道极为忠诚的利休,和认定自己乃太阳之子的秀吉,早晚会起冲突。而今,冲突终於来了。

由於想法的差异,二人的状态甚为不同。利休像是全副武装,认真应对;而秀吉却像是连衣带也未结好,举起竹刀就冲上了战场。

天正十九年二月十二,秀吉下令没收在奥州事件中犯错的木村吉清父子的封领后,把利休叫到自己的房间,怒道:「你真是无药可救的愚人!」

同在席上的,还有石田治部少辅和前田玄以,二人都是利休的对手。秀吉故意让他们在一旁,以威势压制利休。他当然未动杀心,只是想使逐渐与自己对立的利休惊愕且折服罢了。

「不可救药?大人是指……」利休认真地偏着头,疑惑道,「在下哪里惹大人生气了?」

「休要装糊涂!」秀吉大喝一声,「你对阿吟的事佯作不知,阿吟的答覆呢?」

「阿吟?那不是大人说笑吗?」

「你说什么?阿吟若答应了,你就当高高兴兴把她给我才是!」

「大人!如那不是说笑,利休有话要说。」利休正襟危坐道,「今年是信长公十年之忌。」

秀吉霎时呆住了,这话太突然,他一时会不过意来,「什……什么?已故右府和令爱有何干系?不要转移话题!」

「不管多么强势,十年之后必定有两年衰运,这是天地不变之法则。」

「你是什么意思?」秀吉完全猜不出利休想说什么。三成和玄以也面面相觑。

利休是有备而来!秀吉被这些意想不到的话一刺,心中一凛。

利休似乎仔细盘算过了,以平稳的声音继续道:「天地法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如同太阳朝升夕沉,人一生也有昼夜,若因愚昧而无法明了理法,碰到阴晦之时,就会败亡。光秀、胜家的败亡,便是他们的衰运。而那时大人与他们相反,在攻打中国的泥沼中挣扎几年,终於迎来天亮。接下来的十年,神佛一直伴随大人,其间做任何事,都会成功。可大人如今又会慢慢进入黑夜,失去了大纳言秀长公便是明证。在这种年头,如果纵情女色,又会如何?因此大人必须谨慎,为将要来临的白昼作些准备。治部大人、官内法印大人也都怀着此种心情,在大人的身边守护。」

秀吉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