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三成进谗
「空寂一词,为茶道之人重视并引以自戒。然世俗之辈却只在表面装出空寂之态,内心绝无空寂之实。徒具空寂外表之茶事,糜费无数,炫耀珍奇,此番空寂风流,不要也罢。」
《禅茶录》里的这段话,似乎就是特意写来讽刺丰臣秀吉的。不但千利休对此大为反感,他的对头石田三成也感到十分枣手。三成四处宣扬秀吉是真丈夫。这位稀世的英雄只有始终表现杰出,才能作为拯救乱世的太阳之子万世流芳。因此,利休与其背后的那些商人,在三成看来都是些老奸巨猾之辈。
茶人们携以「空寂」为名的灰黑色银质茶具,进入秀吉的奢华世界,并与之对抗。他们并非毫无目的,而是别有用心,想借机向人们夸示,内在的品质才更有价值。他们明里对秀吉俯首帖耳,暗地却一次次背叛,并不断扩张势力,正如他们做买卖的手段。
正因为有秀吉的奢华,才会有「空寂」;正因为得到秀吉重用,利休才能名扬天下。因此,他理当对秀吉感恩戴德,可是他偏偏出言不逊。因茶道不同,而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实非利休所料,亦为人世之悲。
天正十八年九月初一,秀吉凯旋返京,他嘹望着到山科迎接的朝臣长长的队伍,回头对石田三成道:「治部,我们可算是回到京城了。」虽然秀吉今日装束的奇特不逊於出发之时,不过已无人觉得可笑或奇怪了。秀吉的风格彻底主导了时世。
「正是。让公子久等了。」
「他又长大了些吧。真想早点见到他,却不能先去淀城。这些尘世规矩还真是麻烦。」说到这里,秀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蒲生要是能顺利把事。办就好了。」
三成沉默。
「要是不能办好,我会被利休笑话。」
「大人,您不必把居士的事挂在心上。」
「话虽这么说,他们都是可用之材啊。我总觉得,我让伊达和蒲生领地相邻,是在奥州撒下了争斗的种子。」
「大人,」三成抬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您过於纵容居士了,这使得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这话可不简单。秀吉没再搭话,而是策马前行。后面跟着长长的出迎队伍,在这种时候无法谈论这种话题,秀吉也不愿谈。
当队伍行进到三条大桥时,道路两侧挤满了秋收完毕的百姓,其势不逊於祗园祭。众人挤作一团,都想一睹秀吉的风采。秀吉不时举手向人群致意,心中却一直在琢磨三成的话。
回到聚乐第,秀吉忙着接受朝臣们的祝贺,脱不开身。直到他沐浴完毕,坐在灯下,才得空再次把三成叫来继续此前的话题:「治部,你说居士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何意?」
「啊?」三成彷佛已忘了这件事,一脸茫然。
「我想令利休准备这个月初八的茶会,然后趁机向他要一件东西。但是……先不说这个,你说说利休犯下了什么罪行?」
三成好像想起来了,点头道:「其实,前田玄以大人也屡次提过,说最近居士恃宠骄纵,似有些自大了。」
「哈哈,他会自大?这我可从未想过。不过,你说的罪行,我却不能置若罔闻。」
「实在抱歉,这也许是在下出语轻率。我虽还未亲眼见到,不过听说大德寺的山门……就是连歌师宗长捐赠的金毛阁……」
「哦,听说造得甚是庄严。」
「听说在那个门楼上,安置有居士着雪靴的木像。不知大人可听说过?」
「利休的木像?」
「是,脚穿雪靴,手拄木杖。」
「哦,那是因为利休和大德寺的和尚们来往甚密吧。」
「果真如大人所说,倒不必担心,但他曾经在送别古溪和尚时,擅自把您寄存於他处的生岛虚堂的墨宝送给古溪,在下以为他有些不谨慎。」
「嗯。」
「如果大德寺是个普通寺院,一笑置之也就罢了。但它可是五山之一,钦差与关白大人都会路过。在这样的山门放置他的木像,而且穿着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三成尽力语气平稳,却又极为煽动。
「嗯。」秀吉低吟了一声。他有些不快,但也未被激怒,「这也许并非带有恶意。」
「这不是恶意善意的事。在下担心此事会使皇室对大人您起疑心。」
「皇室?你是何意?」秀吉疑惑不解,他忙对房里的侍卫和侍女们喝道,「事关重大,你们都退下。」然后回头道:「治部,就剩我们二人了,有话你就直说吧。」
「遵命。」这次三成面带怒色,向前膝行一步,大声道,「听说现在市井之间,已经有了可怕的传言。」
「什么样的传言?」
「恕在下直言,是说关白大人出身卑微,因此不尊皇室,也不知皇室之贵。万一天子行幸大德寺,从利休穿鞋的木像下走过,大人认为无妨吗?」
「出身卑微?」血气一下子涌上秀吉脸庞。
三成算计着这席话一定会激怒秀吉。他说这番话,决非因为嫉妒或阴谋,而是绝对不允许利休夺去秀吉的光辉,他打算堂堂正正向利休发起挑战。事实上,三成也的确担心,若置之不理此事,天皇必会怀疑秀吉的忠诚。
秀吉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奇怪。」
「奇怪?家臣行为不当,是大人失职。在下认为,应趁谣言还未传遍天下,妥善处理此事,以示惩戒。」
「治都,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居士和大德寺的春屋、古溪、玉甫和尚等,都颇为清楚皇室的尊贵。别担心,他们只是装饰金毛阁,并非因沉迷於茶道而这样做。好了好了,这事我自会妥善处理,你别危言耸听。」
「大人!」三成话一出口,便无法控制,「请不要忘了,他们乃是靠了大人才得偿所愿。」
「我知道,别担心。」
「大人终於统一了天下……吹毛求疵是人之常情,在下以为,为了防人之口,谨慎处置非常重要。」
「这是当然。所以我才说要妥善处理。」
「不能再沉着了。」
「你太激动了,三成。」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下想让大人的威仪毫无瑕疵。一旦此事引起批评,大人就须作出能让世人接受的裁断。」
「治部,你是想说,由你来处置居士?这不行!茶道是丰臣秀吉允许的,是我为政的一部分。我不能受你指使。我说了不用担心,你还不明吗?」
三成变了脸色。他目光炯炯,又向扶几膝行一步。
「治部,不要再说了。」秀吉又阻止他,「你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想想看,若让你处置居士,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说利休和治部争宠,互进谗言。这样的话,你还有可为吗?所以……」说着,秀吉压低了声音,「我接纳你的意见,但是此事始终由我来裁断,你装作一无所知。这不是为你考虑吗?」
秀吉言已至此,三成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在侧近之人中,三成的脑筋是转得最快的,所以今夜他打算就此打住:「大人见谅。」
「可明白了?」
「刻骨铭心。」
「不只是利休,你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
「可是,利休仗着是茶道宗师,连对大人都要说三道四,这……」
「我知道。因此才让他准备初八的茶会,以作试探。哈哈。这点小事还难不住秀吉。你在旁学着就是。」
但三成似乎达到了目的。因为,秀吉从那以后,越来越注意利休,去淀城见淀夫人、去皇宫参见天皇时,也未曾忘记此事。
初八的茶会如期在书院举行。
客人是球主座和宗湛,饰台上挂着天神的名号,席上摆放着青瓷香炉、古铜花瓶,旁边有一个台子,上放风炉、霰釜、金水瓶、金茶勺、竹搁板等物。古铜花瓶里养一株小车草。起初摆放的都是黑茶碗,后来考虑到秀吉不喜黑色,遂换成了濑户的茶碗。
茶会开始时,秀吉状似随意地跟利休说了些话,但并非无心之言。他打算若无其事地从他在北野大茶会上看到阿吟,并喜上她说起。茶席上的利休突然听到这话,不知会如何狼狈?对喜欢说笑的秀吉而言,这是个有趣之极的计划。可是,三成已事先听说了,因此并无特别有趣之感。
「哦,居士啊。」秀吉手里拿着茶碗,声音生涩得连他自己都生厌。利休平静地抬起头。他正视秀吉时,眼神总是很平静。秀吉想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生硬了。
「我今日有一要求。」
「很荣幸,大人有何事?」利休如果表现得稍微紧张些就好了,可是他相当冷静。
「毕竟是此道高手。」秀吉转头看着宗湛,似有些尴尬,「各位也听听吧。其实,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伴着干巴巴的笑,他脸红了。
「在下洗耳恭听,大人向居士要的,一定是名品。」宗湛小心地放下杯子回答。
「不是茶具!」秀吉慌忙摇手,「去年的北野大茶会上……」
「是,那个时候……」
「我记得曾经走到宗安的席前。」
「万代屋先生的席前,对对,我想起来了!棋盘格子门上垂下绳帘,还装饰着村田珠光的抛头巾茶罐,很有意思啊!」
「不不。这种事,我并不很在意。」在宗湛的引导下,秀吉终於能自在地说话了。
「那宗安必颇遗憾。他说过,如果大人喜欢那个元朝的茶碗,他会献上。」
「不不,我有太多的名器,可是,那个席上却有我所没有的。」秀吉故意转头问利休,「那是……什么呢,利休居士?」
「哦!在下一无所知。」利休淡淡地说完,举起筷子。
「居士啊!那其实就是宗安之弟宗全的遗孀啊!」
「啊!阿吟?」宗湛瞪大了眼晴。利休当然也应大吃一惊,可他似根本不为所动。
「我也很奇怪!那个时候,阿吟只是规规矩矩跪在地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自从那次起,她的模样就无法从我心中抹掉了。我已有淀夫人、松丸夫人等,她们都很尊贵。可是,阿吟有她们所没有的,和忠兴的夫人又不同,窍柔而温和,坚强而优雅,华贵而朴实。我一直不知世上有这样不凡的女子……可是,由於小田原的战事,一直没机会提出此事。不过,现在天下已定,我就向居士提出来,把阿吟送到我身边吧!」秀吉说着,逐渐陷入迷恋上阿吟的错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