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叫佐治秀正。」数正忽然想到要说的话,「主公,秀吉作出了普通人很难想象的决定。我想,对主公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光彩之事。」
「那么,你是赞成了?」
「主公反对吗?」
「四十三岁……」家康自言自语,面前不禁浮现出一个青春已逝的可怜老太婆的样子,老得令他难以忍受。
「主公!」数正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不要想多了。」
「我想多了?」
「是,这是内府的耻辱,不是主公的耻辱。这种情势下,她的年纪大一些,不见得是坏事。」
「哦?」
「名义上是正室,实际并不一定要宠幸她,还可以把她作为人质。故依在下之见,这是一桩好事。」
「……」
「她当然会带些陪嫁过来,因此,我们会另外给她在城内建起一处院落。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给人一个错觉。而实际上,请把她想成我们手中的一个人质,必要时,可以当作与於义丸交换的筹码。」
「数正!我现在不想让朝日姬与丈夫离散。」
「主公是说……」
「否则,岂非一个我根本吃不下的东西,却要我长期去吃,哼!」
「秀吉已成势,主公必须清醒。」
「你说得对,在没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前,不可疏忽大意。」
「主公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把朝日姬送来时,趁我们不备而开战?」
「他不敢,因为我们早有防备。可是,我疑他是以妹妹为饵,诱我去大坂,妄图以朝日姬来换我家康性命。」
「主公!」
「怎的?你脸色不对。」
「在下真没想到,主公竟会如此一说!」
「出乎你的意料?」
「石川数正不是羽柴秀吉的家臣,而是德川氏的家臣。」
「你是说我不应疑你?」
「对。我们不能在此时与秀吉对抗。秀吉比主公年长,我们若考虑他的影响并与他亲近,以此抓住天下大名们的心,就必有出头之日。可是主公之意令在下意外。」
「数正,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实说了。我不悦,乃是因这种问题,你不应当即作答於他!我先考虑一下再定,你也去听听作左的意见。」
数正伸了伸腿,无言。他的脸痉挛着,与家康相财而坐,交换着异样的眼神。
主意拿得太早了!数正非常后悔,他已经察觉到家康心中的愤怒,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把於义丸送去做人质、为子担忧的家康,是多么痛苦啊!
但家康的话还是太令数正痛心了——「不是被秀吉所逼,而是被数正所迫。」
家康话里的含义是:「数正,你这不是完全成了秀吉的爪牙了?我恐还会怀疑,正是夹在两方之间的你给秀吉献上了此策。」先退下吧,再继续解释,只会更让人疑。数正双手扶地,静静道:「在下做得太过,正如主公所言,这事不当马上决定。在下现在就去拜望作左卫门,顺便把仙千代的情形告诉他。」
家康不语。其实数正心里明白,与其说主公不悦,不如说他愤怒。家康这种直如巨石般冷漠的表情,在小牧长久手会战时也曾出现过。
数正刚出门,正信急急追了上来。「石川大人,且等一等,我有话说。」
数正不理,只瞥了他一眼,就直奔大厅。他委屈得想哭。战场上与敌人交战,胜负当场立判,可出使却是如此令人烦恼。若是武将和武将之间的交涉,大概不需这么劳心。可是,才略超群的秀吉和深思熟虑的主公之间的事,就不简单了。
「一定要避免战争。」这一点已成共识。只是为了彼此的面子,却须绞尽脑汁,数正难以忍受。
数正来到作左卫门的房里,一直把整件事讲完,才发现房里没有火炉。「我也有错,今日应该先把秀吉的意思禀知主公,就立即退出。然而我却像是在催促主公似的。我太过心急了。」他停一下,又道:「太冷啦!作左,怎么不拿出大火炉来?」
「不!」作左冷然道,「听了你的话,我比主公还生气,怎能拿火炉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我一杯茶也不给你喝!」
数正却呵呵笑了。他还以为作左卫门又犯了老毛病,在绕着弯子说笺。
「那么,我既惹主公生气,又惹你生气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缩着脖子颤抖,「啊,真是流年不利啊!」
「哼!」作左嘲笑道,「秀吉比我们主公还大方,你的收入不增加十倍,也增加五倍了。」
「你这是何意,作左?」
「我是说,你做了秀吉的家臣,俸禄当增加了。」
「哼!」数正突然严肃起来,但仍是不以为然之态,「或许吧,秀吉也曾经这么说过。」
「哦?既然如此,主公发怒白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认为只是你太性急的缘故,数正。」
「作左,说笑归说笑,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主公?」
「哼!我做不到。」
「为何?」
「不光明正大,肮脏!」
「哈哈!你是想因这桩小事向秀吉宣战啦!」
「不。太平当然要争取,但要用更好的办法。把那个老太婆娶过来,主公就可以稳坐江山?试试看!世人会怎么评说?这不是仅仅以妹婿名义去大坂城那么简单的事。后世之人会笑我们主公为了个人目的,不惜采取卑劣手段,乃是不仁之人。」
「作左!这就是你的看法?」
「数正,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我在生气,你还不明白?」
「这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你先回冈崎,待你冷静下来,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作左!」数正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你反对这门亲事?」
「哼,我不仅反对,还要劝主公休要答应。若主公同意把那个老太婆娶来滨松,我就把她杀了!你记住这句话。」看来,作左是真的被激怒了,「那女人若是遗孀,倒也罢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强迫他们夫妻分离,这是人做的事吗?这是丧尽天良!我绝不容许此事发生,哼!休再说这些令人不齿的话了,数正!」
石川数正脊背发凉。家康会对他唐突的提议感到气愤,他不怎么吃惊,可是,作左卫门一直都与他肝胆相照,虽然各自坚持立场,骨子里却一直了解他。而如今作左竟也怒了。数正猛摇着头——难道我的想法果真肮脏,让人无法接受?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作左!表面看来,你似乎有理,其实大错!」
「哦?」
「强迫现为人妻的妹妹与夫散去,再嫁给主公的主意,是谁出的?不是主公,而是秀吉自己!因此,这是秀吉平生的一个瑕疵,而不是主公的耻辱。对不对?」
「这是你的想法。对於这种无耻之议,非但没有认识到它可耻,还全盘接受,和提议的人相比,乃是五十步笑百步!」
「作左……」数正脸色苍白地笑了,「你太顽固了!」
「顽固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长处。」
「好,我先承认你这个长处,否则就无法说下去了。」数正道,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拍手叫来作左的夫人。平常两个人密谈时,除了夫人,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拍拍手,夫人才会进来,数正相当清楚这些。
「夫人,我们的谈话还要持续些时辰,抱歉,请拿火炉和茶进来。」作左卫门一直瞪着夫人,却并没有阻止。夫人陆续将火炉和茶送来。
「哦,屋里总算有了些生气。」数正双手抱着热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作左,你不赞成;我不会离开你家。」
「哦,那就待几年吧。」作左回答,「我还正打算说服你呢。」
「作左,主公的第一志向是什么,你重新思量一下。」
「不用思量,也不会忘记!」
「主公的心愿只有一个,便是终止乱世,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不错!但,他并不想借他人之手去实现,他应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
「既然如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不认为主公应和秀吉携手吗?若接受不了亲事,就把她当作人质,不是很好吗?」
「不好!」作左断然道,「数正,你以为现在和秀吉携手,待秀吉死后,天下就是主公的了?我作左看透了你!」
数正立刻回应:「你竟不明白,主公不比秀吉年轻吗?」
「数正!你的想法是太傻。这么算计固然没错,你却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还不清楚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目的。那时主公说什么?『现在若灭了秀吉,我就成了天下大名之敌。既然如此,就让秀吉成为天下的敌人吧!』」
「你认为我误解这些话了?作左!明明能取胜,却对敌人让步,这便是主公为将来打算的坚定决心。故我说,应识时务,先和秀吉携手。於义丸是他的养子,他的妹妹成了主公的正室。因此,在政事上互相协助的话,秀吉一死,天下怎能不归主公?你未看出,正是我明白小牧长久手之战的深意,才赞同这样的策略吗?」
「我未看出!」本多作左卫门摇头又摆手,「你的话还是让我不明,我说你恐是出於胆怯。」
「我胆怯?」
「对!有时更需谨慎。」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哪里表现出胆怯了?你说,作左!」
「数正,」作左卫门渐渐冷静下来,「信长公归天之后,天下大名为何这么快就倒向秀吉?」
「这是秀吉有实力。我们才暂时需与他合力……」
「住嘴!」作左立即打断数正,「我们不可因为秀吉有实力,就急着与他携手,当然,也不可轻易向他开战。我们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他灭了的,也不是向他摇尾乞怜之人。这一点很是重要。天下的武将们在秀吉这只虎面前,都成了猫。主公是有些胆大,但猫终是猫。若大家这么认为,秀吉死后,天下会稳稳当当地落入主公的手里?难道那些猫不会蜂起,令天下再度大乱?因此,当天下的猫都臣服之时,只有主公,虽不是一虎,却也是一条龙!我们定要让世人牢记於心:老虎死后,唯龙可预防猫的骚动!现在秀吉的眼里,主公也是猫。在这种情势下与之携手,不管名分如何,作左都坚决反对!」
数正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浑身发抖。他已完全明白了作左所思:为避免战争,须用更强硬的手段对付秀吉,告诉天下大名——只有德川氏独领风骚。
「作左,我明白了。那么,我就此罢手。其实你我一样,都不希望主公被看成一只猫。为了让主公即使不是一虎,也是一龙,而竭心尽力,把人质变成养子使两家结亲。这么一来,双方都有台阶下。可是主公和你都不满意。我的努力到此为止。从现在起,我从交涉中退出。」
数正的声调越来越低,本多作左卫门暗暗翻白眼,看看他的脸色,然后把头掉向一边。实际上,他是故意装出心如磐石之态,连说话也掷地有声,可他却在认真地思量,坚韧地忍耐。
「作左,我是被主公斥责了的人,我打算回冈崎去了。请你对主公说,请他不要再让数正出使大坂了。」
「哼!」
「那么,我告辞了,现在我先去吉田。」
「且等一等。」作左慢慢抚摸着下颌道,「依你的看法,若我们不把那个女人娶过来,便要再起征战?」
「若无那危险,我何苦如此奔波……无需再说这些了,或许我的看法真有错。反正别再让我去了。顺便使人告诉秀吉,数正按他的意思传话了,然后病倒了。」
「哼!」
「那么,告辞了。」数正欲站起身来。
「等等!」作左还是坚决地挽留,「你认为,你是否病倒的实情,不会泄漏到秀吉耳里?」
「任它去好了。反正,我既无力说服秀吉,又无法得到主公和你的同意。」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避免战争,又不会使主公被当成猫受辱。」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哈哈。」作左没有生气,竟是傻傻地笑了,「那个时刻终於到了啊!就是需要你我作出牺牲了。数正,你知我今日为何不叫人取火炉和茶来?」
作左卫门意味深长的样子,使数正愣住了:「那么,你是故意让别人,甚至尊夫人,认为我们两人因意见迥异而争吵,暗地里却有什么计谋?」
作左满不在乎道:「除了你之外,德川氏里当无更适合到秀吉那里出使的人了。因此,在你出发前,在我和你相互敬酒时,就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了。」他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小声道,「要做吗,数正?」
「做什么?」
「你先去对秀吉说,已经答应亲事了,去大坂城的事姑且商量一下。让秀吉以为我们会去,而我们这边则把他妹妹当人质。」
「啊?」数正惊异地喊出了声。
「数正,要给秀吉设一个陷阱。不然,万一导致战争,我们将落了下风。」
「那么,主公呢?」
「对他也要保密。」作左卫门又哼了一声,「秀吉提出的条件是让主公去大坂,若是拒绝,他有可能发动战争。没有办法,主公和家里的人众口一辞,说答应了这门亲事。」
「哦。」数正不由得发出啧啧声,看了作左卫门一眼——这个心思细密的粗人!
「先得到他妹妹,再慢慢拖延,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战争,还可以使天下众猫大为惊愕。届时,即使事情到了不好收拾的地步,主公和秀吉也是不知。数正,此事由我们两人来秘密操纵可好?反正我们已经不想出人头地了。」
数正不知不觉被逼到必须同意了。「哦,这倒也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立即下决心!先扣住秀吉的妹妹,若是惹出些小麻烦,也不必怕。」
「作左,你真是个可怕之人啊!」
「哈哈,我这计策也是为了天下太平才逼出来的,我会首当其冲地被世人骂啊。」
「你既有此一法,怎的还对我这样?」
「这是必要的一步。若没有,你定无法明白。好,就这么定了!你今日且回去,要装作我们吵翻了。我就不拿酒菜招待你了。」
「哦,我知道!那么,我就回函告诉大坂,亲事已妥。」作左点头,使劲地拍手,大声喊道:「数正要滚,待他一出房门,门前便要撒盐驱邪:把晦气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