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荒波之城
冬日一到,由滨名湖吹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入肌肤。
梅花的花蕾还不大。松籁、海涛声及淡绯色的天空,好像把年幼的长松丸给吓住了,他的手没有一丝知觉,脚尖也冻僵了。刚刚十岁的长松丸在凛冽的风中赤膊练箭。三个近侍绝不可去帮他捡箭,当然,射中了也没有褒奖。他们只是像石雕似的守卫在他身旁,等待他射完那三十支箭。
长松丸不时把箭掉落在地,每当他弯腰去捡时,上半身就像淋了冰水一般寒冷。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表现出痛苦与畏缩。
这,是武将之子必经之路。是因为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明白这一点,还是他具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长松丸不像长兄信康那么锋芒毕露、脾气暴躁,和几乎没有在一起玩耍过的二兄於义丸相比,他也比较随和。自从於义丸去了大坂后,长松丸就更认真地做好每日的功课。或许他认为,兄长不得不去别人府上做养子,他就应更勤勉。
但是,射中也没有褒奖,是父亲的吩咐。不过,德川家康并没有明确地命令不能褒奖,单是说:「若当初不过分褒奖信康,他也不会变成那样啊!」本多作左卫门听了这话,就绝对禁止近侍褒奖长松丸。
箭陆陆续续被射到十间远的松树林的鹄的上,只剩下七八支了。不过,长松丸的小脸仍然没有血色,练箭而生的热终抵不过凛冽的寒风。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瞄准鹄的时,手却一直颤抖。但他竟无使自己温暖一些的念头,只想像个武士般勇武。
又笨拙地射出一两支后,长松丸终於拿起了最后一支箭。他松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个孩子,为终於要结束练习而高兴。
「等等,长松丸。」声音很平静,却很严肃——是父亲。长松丸慌忙回头施礼。
「你拿起最后一支箭时,在想什么?」家康严厉地问,回头对紧跟在后的鸟居松丸道,「再拿二十支箭来。」
「是!」松丸吃惊地补上箭。
「长松丸,若是领取五石、十石俸禄的侍从,练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可是,你与他们不同,你必须多练习箭术才是。继续吧。」
「是!」
「松丸,拿杌子来,我在这里看长松丸练箭。」
长松丸老实地再施一礼,又笨拙地射起箭来。他知道父亲在后面看着,指头似更僵硬。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射着箭,掉在地上的箭更多了。
家康坐在杌子上,肥胖的身子向前倾,默默地看着。当补的二十支箭只剩了最后一支时,家康又道:「加二十支。」
「是!」
「长松丸,若是小卒头目,练到此就可以了,你不是,你须再多射一些才是。」
「是!」
长松丸道。可是这次,从第四支箭起,就已经射不到鹄的了。射每支箭时,长松丸都提心吊胆,担心挨骂,他幼小的心灵感到痛楚。可是家康什么也不说。
长松丸又逐渐坚定起来,决心将下一支箭准确地射中鹄的。但接下来的一支又在距鹄的约一间左右,无力地掉到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近侍都下意识偷偷地看着家康,心道:怎还不叫停?
但是,那二十支箭射完之后,家康又平静道:「加二十支箭。」
「是!」
「若是五万石、十万右的末位大将,练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可你还得比他们多射一些,接着练习。」
这时,长松丸满脸通红。他的肩膀都似肿起,额发的周围冒起了腾腾热气。箭几乎都在中途便掉落在地。
当最后的二十支箭射完,家康才从杌子上站起来。「长松丸,所谓大将,必食得人间甘苦。你能成为大将吗?大将终其一生,都要不停地射箭。」他低声说完,离去。
正月也很热闹。按例,要让家臣看五天能剧,而且,今年酒给得比往年多。
可是,在庆典之中,家康心情很沉郁。他既非苛刻之人,也非喜欢高声斥责之人。可是这两日凌晨,他总是早於近侍们起床,在没有生火的居室里,默默地读着什么书。鸟居松丸急急送火,顺便偷看一眼,是《吾妻鉴》的一部。
这是小田原北条氏的藏书,乃是家康叫女婿去抄写过来的。北条氏为了赠送家康一本,重新叫佑笔做了一部完整的抄本送来。
「松丸,你认为在鎌仓创立之初,谁的功劳最大?」家康笑着问来送换洗衣服的松丸。
「您是指打败平氏的源氏吗?」
「哦,你不知源平会战吗?」
「小的听到过一些。小的以为,第一功臣应是被兄长赖朝害死的源九郎义经。」
听到松丸若无其事的回答,家康暗暗地变了脸。「哦,好了,本多正信来了吗,叫他进来。」
他的不悦不只是表现在这一日,也不只是对近侍们,就连教导年幼的长松丸时,都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主公好像很讨厌义经公啊!」松丸对本多正信说起这件事。
「义经的战绩固然不错,可是他没有服从兄长之令。这个世上最坏的事,莫过於在建立了新政后,却不服从新政。」正信这么说道,又意味深长道,「我们德川氏里也有这样的人。」
松丸苦思之后,得出结论:正信乃暗指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
今日早晨,家康对长松丸也极为严厉。鸟居松丸跟着家康回到居室,总觉得心情怪异。由此看来,主公大概是把长松丸和已不在人世的信康,及被送去大坂的於义丸作过比较,才会这样。他恐是觉得,若让长松丸这么松懈下去,会对不住那两个兄长,才不时责骂。
这时,长松丸结束了晨练,马上到家康房里来请安。「父亲安好?」
家康冷冷地斥责道:「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了?难道父亲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长松丸的确比两个哥哥老实,但若就此断定他软弱,未免言之过早了。「我认为他很是坚强,融和了主公的长处和西乡局坚韧的性情。」本多正信这么说着,松丸深有同感。
长松丸被家康斥责,只回答了一声「是」,就马上注视着父亲,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好!」家康点头,「这次本打算把你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可人家要年长些的,才送於义丸去了。」
「是!」
「在别人那里,不能和在自家人面前一样,要常怀谨慎之心,注意一切言行。」
「孩儿知。」
「既然知道,在学做大将的功课中,就要怀着对兄长们的情谊和敬意,刻苦锻炼才是。能做到吗?」
「努力做做看。」
「做做看?」
「是!」
「不只是做做看,而是必须下决心做到。为何大将要比家臣们更加努力?」
「这……」长松丸歪着头思量着。若随便开口,便要被责骂,看来今日父亲是在找碴骂人。
「为何不说话?」
「孩儿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装不懂。」
「是!」
「家臣对大将表面上尊敬,实际上在不断地找缺点;表面上畏惧,其实心怀轻侮;表面上亲切,实则疏远;看似喜欢,实则厌烦。」
长松丸目瞪口呆,这些已经远远不能让他理解了,可是家康又接着道:「因此,对家臣不可单用俸禄激励。不必讨他们喜欢,也不可疏远了他们;不可跟其太亲近,但也不可让其心怀不满。要让他们凡事认真细致。」
「那么……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一定要让他们仰慕你才是。换句话说,要让他们口服心服。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
「因此,平日行住坐卧,切切要与家臣有所区别。否则,好的家臣都会被秀吉抢去。」
正在旁边听着的鸟居松丸吃了一惊,这是主公第一次透露出他担心之事。他仍对秀吉耿耿於怀。
「若给家臣吃白米,你就要吃含三成麦子的饭;家臣若寅时四刻起床,你就寅时起床。下次带你到鹰野,看看你能走多少里路。体力要在家臣之上,智力也要在家臣之上。耐性和勤俭都要超过家臣,要比家臣更关心他人。如此一来,家臣才会仰慕、尊敬而不疏远你。明白吗?一定要严格地学好这些大将的功课才是。」
家康说着,又想起了秀吉。他也觉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秀吉的阴影最近老是挥之不去。恐是因为把於义丸送到大坂后,他才发觉秀吉正逐渐蚕食着德川氏?
在三方原会战之前,家康曾盘算过武田信玄的事,他打定主意,对方一旦来犯,就与之奋力一搏。现在也如此打算。但秀吉不同於信玄,家康原本没有把秀吉当成敌人,秀吉对他的崛起也不曾存有戒心。
家康的理性告诉他:这是第二次生存转机!
和当初为信玄所苦时,向秀吉学习战略战术一样,如今家康又在向秀吉学习笼络人心和政略之妙。他频频大发脾气,恐是因为在人质等事上处於被动而焦虑。长松丸似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真意。可是他认为,必须从现在起反覆地教导长松丸,否则就来不及了。
秀吉没有亲生儿子。过去这是家康的一个有利条件。可是,於义丸离开后,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变化——秀吉即刻便可有数个儿子。
家康心生忧虑。信长公死后,秀吉在短短时间内就抓住了天下大名的心。那么他的养子们,在过了数年后,便有可能为了秀吉,而索取生父的性命。家康因此不时想:於义丸终有一天会把弓箭对准自己。
「明白了吗,长松丸?」
「是,孩儿定会努力。」
「好,那么,下去喝些茶。绝对不可让近侍们说出长松很任性、不体贴下人等话来!」
「是!」
「你可以退下了。」
长松丸恭敬地施礼出去,家康便开始用早餐。案上只有一点拌着粉的稀粥、酱菜,再加上酱汤。用饭的时候,家康沉默了,旁边的松丸、於龟、青木长三郎都屏住呼吸。
家康用完饭,叫了本多正信来计算甲州诸郡的赋税。一听数正到,他急忙让人收起账簿,「数正回来了?马上叫他进来。」
数正此次直接来见家康。当然,他在途中也先派人报告了抵达大坂后的大概情形,不过故意没提及朝日姬之事。若这是寻常事,他就会先去问本多作左卫门,再到家康面前。可此次他另有想法……一定要先让家康答应,一旦家臣反对,可以此压制他们。
「在下刚刚回来。」数正道。家康探出身去,急切地问:「怎样?筑前对我的病说了什么吗?」
数正故意慢吞吞看了本多正信一眼。「秀吉已经不是筑前守了,正月,他由从三品大纳言升到正二品,成了内大臣。」他想问家康本多正信在场是否合适,可是家康似未会意。
「正信留在这里!」家康满面怒容,以责备的语气道,「数正,你既先提到此事,新内府大人定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对不对?」
「主公从一开始就当预料到,主公今日的态度有些反常啊。」
「反常?」
「是,您伤风了吗?」
「哦。」家康苦笑道,「好,我明白。事情有先后,就照你想好的顺序说吧。」
「谢主公。其实秀吉根本没让我说完。在下只说您因为身体欠安,才派数正代您前去,他便似什么都清楚了,摇摇手笑着把我的话打断了。」
「哦,这是他的性子。」
「於是,他就不再让我提别的事,单告诉在下,想在早春替於义丸举行元服仪式,给他河内或和泉的一万石俸禄,并取名秀康,据说是取自秀吉和主公的名讳。从那以后一直到正月,再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直到正月?」
「是,所以,在下突然意识到,该回来了。」
「但还是出事了,对不对?按照顺序说,我就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难题?」家康靠到扶几上,紧盯着数正。
数正越来越为难。不仅家康,连旁边的本多正信也似愈加不安。看来还是单独与主公面谈好,现在多一个人在场,数正就必须非常注意措辞。
「主公,这也许不能说是个难题。」
「不是难题?」
「是的,现在秀吉并不称心如意,时而会听到他在叹息。他也因您不去大坂而焦虑。」
「笑话!」家康咋舌,「他这人怎会烦恼?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就是在家康面前卑躬屈膝,也定要请他来大坂。」
「他是会这么说。这话对他来说,就像头盔上落了个蜻蜓一般,他根本不会在意。对不对,数正?」
「是。」数正瞪着正信,「他也在散布传言,到七月十五,朝廷大概就会封他为征夷大将军。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现今朝廷已全看他的脸色行事。如此一来,秀吉就可以完全掌握国家大权了。」
「征夷大将军?这怎能,数正!征夷大将军都须由有源氏直系血统之人来担任。」
「可是他强调他不同一般。定是他已疏通了哪一条渠道,获得了首肯。因此,他信心百倍地说,他乃太阳之子。如此一来,日本的武将就全归秀吉统驭了。」数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说,既然如此,想和您结亲。此事是已计划好的。这样一来,妹婿到内兄城里,也便顺理成章了。」
「结亲?」家康疑惑地摇着关,「他是何意?」
「内府说……想和您结亲……」
「收於义丸为养子,不就可以了吗?」
「不。他说,要主公……主公成为他家的女婿。」
「啊?」家康瞪大眼睛,把视线移到本多正信身上。正信也迷惑地看着两人。
「他有个妹妹,叫朝日姬,当然是有夫之妇了。可是秀吉宁可让她与丈夫散去,也要将她许嫁主公。因此,数正觉得这很可贵,就接受秀吉的请求,马上回来了。」
家康凝视着数正,好大工夫没有说话。此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身在何处。
秀吉先让已出嫁的妹妹与丈夫分离,再令其嫁给家康。如此一来,家康去大坂城也就无关面子问题了。数正把这种提议当成秀吉的请求,秀吉的实情又如何呢?
「数正,你真的认为秀吉这是请求?」
「难道主公不这么看?」
「他……」家康本来想说「太可惧」,还是欲言又止。如果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秀吉可惧,恐会影响日后的士气。「这不是请求,数正!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会请求别人。他总在琢磨怎样下手,从不认为有走不通的路。」家康一面说,一面因需字斟句酌而不悦: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数正已被秀吉迷惑了。若是那样,自己就应警惕,不可轻易乱语。
「秀吉的妹妹多大岁数?」
「她……四十三。」
「四十三?」家康大声反问道。数正的脸不由得红了。按照此时的风气,三十三岁的女人就已算老女人了,而四十三岁的女人已是含饴弄孙的老太婆了。可不知何故,家康竟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