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6.双雄罢兵
第185章 德川质子
天正十二年腊月初二,羽柴秀吉所派使者富田左近和津田隼人抵达滨松。
两人中途先去了冈崎,和石川数正商谈之后,才到滨松。他们到了此地,先拜访本多作左卫门,数正则随后赶到。德川家康在见使者之前,必须先与数正商议。此次秀吉收於义丸为养子,似均由数正策划。此事早已在众人中引起了震动。
「你听说於义丸公子做人质的事了吗?」
「嗬!很多人反对送他去做人质,这次才来谈让他做养子。」
「不,不,使者先去冈崎和石川大人详细讨论过了。」
「我也听说了,石川大人不仅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也是羽柴氏的家臣呢。」
「按说谈论这些不好,不过可以肯定,羽柴筑前守甚是信任他。主公会怎么说呢?」
「只会拒绝。信康少主去世后,於义丸公子就排行老大,虽然嗣子之事未定,但他当然是第一人选!让他去做养子,主公怎会轻易答应?」
「我说的不是这事。若主公任人摆布,我们是沉默,还是表态呢?」
「我坚决反对!」
「我也反对!以前就出了少主切腹自杀之事。」
「唉!那时派到信长公处的使者,乃是大久保忠世和酒井左卫门尉,主公到现在对他似还心存芥蒂。」
「那么,大家一起去石川大人那里,要他说出真相吧!」
「可是,石川大人会原原本本告诉我们吗?」
数正本来对秀吉的提议乜有不满,不知为何,他竟得到了秀吉的信赖,秀吉将最后诸事都让他来主持了。集於本城的重臣,都因此对数正产生了怀疑。
数正本人对这些风评心知肚明,但是,他从冈崎冒雨赶来,换过衣服后,没有在重臣面前露面,就直接去了家康房中。
家康正为了未时四刻接见使者之事,和本多正信、作左卫门激烈地商论着。数正一进门,谈话戛然而止。本多和作左站起来迎他。数正便感到气氛不对。
「匆匆赶来,大汗淋漓,还好在见使者前赶到了。」数正先道。
此时已将近午时四刻了。数正对家康施过一礼,本多正信开口道:「我们大致知道使者的意思,先商量了一下,方才作出了决定。」
数正没有立即作答,单是拿出手巾,抆拭着身上的汗水。「外面那么冷,我却流了这些汗。」他不看作左卫门,也不看家康,只是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是怎样决定的?」
家康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两个人绕到冈崎去了,是吗?」
「是,在下才急急赶来。若在下听到的和实际有所不符,可就严重了。」
家康似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正信,把已决定之事告诉数正。」
「遵命。反正已近新年,暂且不要急於答覆他们,待来年春天再回复亦不冲,我们今日在酒宴上已送了他们礼物,可以让其回去了。」
数正听了,猛摇着头,「这样不妥!」
「你是否听到什么了?」
「没有,不过是有些担心。」数正不再理睬正信,转向家康,尖锐地道:「主公很了解筑前的脾气吧?」
家康稳稳靠向扶几:「我知道……不过,不直接答覆他们,也没什么不妥。」
「不是直接答覆与否的问题。他们早就要我们送去公子,我们却已拖延至今……」
「哦,那你说当如何?」
「在下以为,马上答覆,让他们正月在大坂城迎接为宜。」
家康「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不置可否。
「数正,」作左卫门挺起上身,「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没有必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主公很在乎於义丸公子。」
「很在乎?」
「对!主公觉得过去对於义丸公子和他母亲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内心有些不安。若於义丸公子到了大坂,受到秀吉由衷的疼爱,他会发现父亲的冷淡,恐会生出怨恨……因此,正月一过,主公就想把於义丸公子接来身边,好生待他,在他离开之前,让他多受些父爱。这也是做父亲的苦心啊!」说着,作左卫门耸耸肩,有些得意地笑了。
家康则神情痛苦。正像本多作左卫门所说,他对於义丸和阿万夫人曾甚是冷淡。
长子信康还常想消除父子间的隔阂。可家康让作左卫门把於义丸从中村接回之后,便把他寄养在池鲤鲋的神官那里,也没有像对阿爱夫人所生的孩子那般亲热。因此,便有了奇怪的流言,说家康怀疑阿万不贞。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家康有些担心:孩子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将来恐会和信康一样。抚养诚重於生育。不在父亲身边成长的於义丸,诸多方面和自己迥异,他会不会如信康那样,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现在却非要把於义丸送到秀吉身边不可……家康不禁深深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作左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揶揄地笑了。「数正,主公的心啊……要是一到正月就让於义丸公子离开这里,公子恐会变得很是任性。」
数正静静地转向作左卫门,「那么,你是和我一样,主张尽快把於义丸公子送到大坂去了?」
「唉,不是那么回事!」作左卫门摇摇头,「我对此事很是生气。我们怎么能同意让人质作为养子呢?我以为,应马上把使者逐去,准备开战。」他又微微笑了起来,接着道:「我一再申述我的主张,主公却怎么也不同意,说是要让於义丸公子去当养子,与秀吉和好,才是正途。」
「我懂了!」数正打断了作左卫门,「总之,你必想骂我胆小如鼠。」
「对,作左但有一口气在,就没打算向秀吉低头!」
「主公!」数正对家康道,「数正再次请求您,对方既已让步,要把於义丸公子收为养子,我们就当马上决断。」
「过了年,就不好了?」
「是,但这是您的损失。」
「有什么损失?」家康问道。
数正胸有成竹道:「难道您不觉得,一旦过了年,德川氏的仇恨情绪就会减半吗?」
「仇恨?」家康吃惊道。
「是!」数正向前进一步,靠近家康道,「现在送公子到大坂的最大作用,是要让德川人内心充满仇恨。」
「哦。」
「请将这种仇恨视为促进德川氏上下同心的根基。现在,若能照对方无理的要求去做,众人不同仇敌忾,连作左也要笑了。」
「数正!」作左卫门一听,慌忙道,「说到要害处,莫要提到我。」
「说出来也无妨!」数正驳道,「秀吉不仅要求马上把公子送去,还一定会以护送公子为名,要主公前去大坂城。他是想让主公在大坂城内,在天下大名面前,向他俯首称臣。因此,这次来的使者语气才那么强硬。」
「数正,」家康故作平静道,「你是说,如不马上答应此事,不让於义丸尽快赶赴大坂,秀吉便会勃然大怒?」
「正是!」数正双眼闪闪发光,点头,「说我们没有异议,将把公子送去。虽然您很想见公子,可是家臣们都认为既已送去了人质,为何还要主公亲往大坂?必会强烈反对。因此,您不得不暂时压抑想见公子之情,等待适当的时机。如这么回复,秀吉断不会勉强您与公子同行。这是年内把公子送去的第二个缘由。」
「唉!」作左卫门插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但你以为如此巧辩,就能说服秀吉?」
「说服秀吉?」
「你莫要生气,有谣传说,你既是德川氏的家臣,又已成羽柴氏的家臣了呢!」
「唉!」数正长叹。他曾和作左卫门互表忠心,发誓要坚持各自的立场,誓死效忠家康。作左或许不会让家康知道他们的誓言。
「主公,」数正再次面向家康,「请您作决断,时间已经不多了。」
家康紧紧抓住火箸,闭上了眼睛。
「我有个要紧的问题:秀吉知道於义丸的长相吗?」本多正信再也忍不住了,低声问道。
「公子的长相?」作左卫门责备正信,「若他不认识,你打算怎的,你想要……」
「若不认识,可以用替身,或者……」正信有些得意。
「闭嘴!」作左卫门不以为然地斥责道,「你还是小心些,不可耍这种花招。这不是你应有之念。真是荒唐!」言罢,他又探出身去:「主公,现在必须作出决断。是照作左所说,斩钉截铁地拒绝,然后准备决战呢,还是按数正所说,马上答应,在年内把公子送过去?」
数正听了,不由得心中暗喜。作左表面上装作反对他,其实在暗中助他。
「唔。」家康低吟一声,烦躁地拨弄了几下火炉里的炭火,「作左,若我采纳数正的意见,你可让阿仙随行吗?」
「当然!在下怎会不让?只要主公需要,虽然不情愿,作左还是要把他送去。在下还会好生嘱咐阿仙。」
「哦?嘱咐什么?」
「在下会告诉他,秀吉原本就是德川氏的死敌,若有机会,就把秀吉的脑袋砍下来!」作左微笑地看看数正和家康,「主公,此际不论您是采纳作左的意见,还是采纳数正的,家里人都会不满。若采纳数正的,强硬之人就会咬牙切齿;若采纳在下的,看法和数正相同的人,又会认为这是无益的战争,不免反感。仔细考虑后再决断,这是主公的责任,若不是经常碰到这种枣手之事,也成不了大智大勇之人。」
「好吧。」家康这才放下了火箸,慎重道,「采纳数正的意见!待使者回去后,马上把於义丸送去大坂。我本来想送他去,可是……最近,脖子上长了个疙瘩,整个脖子都肿了起来。若是恶瘤,就不便远行了。因此只能派数正代我前去。同时,由作左之子仙千代和数正次子胜千代为於义丸随身侍从。此事不可耽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本多正信,「就这么定了。若准备好了,就马上让使者进来。」
数正不由得垂下头,悄然遮掩住满眼的泪水。他本便料到主公定会采纳他的意见,但并未想到竟让他去送於义丸。
对家康而言,作这样的决定,心里一定很不平静。战争虽然取胜,可是仍然存在实力的差距,口头上说是「为了天下」,其实是「秀吉想要代我统率天下」。这种不快,自是无法消除。
还有「本想亲自把於义丸送去」云云,乃是比数正更加用心良苦之言。不仅如此,数正本打算派长子康长陪於义丸,秀吉本意也是如此,可是家康却指示次子胜千代去。
事情的变化,越来越使人难触其中深意。长子被派去,数正以后在秀吉面前就更难以应对了。家康看似无所用心的决策,却隐藏着这样一层深意。
「多谢主公。」数正抑制着激动,深施一礼。
这时,作左站起身道:「数正,这一回照你的意见办了,可我还是坚持原见。你软弱,别忘了,德川氏的强硬派正对你摩拳抆掌呢。」言罢,扬长而去。这让数正既痛苦又感激:作左假装强硬,不过想以此平息众人的激愤罢了。
使者富田左近与津田隼人被引进大厅,在二人传达秀吉的口信并递交书函时,四周笼罩在凝重的气氛之中。接受书函和口信的,是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和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以陪客的身份列席。
接下来便是盛大的宴会,家康在酒宴上把回函交给使者,请他们捎上口信。他沉着地侃侃而谈,使者面有惊色。
家康听到使者将「人质」称作「养子」马上回道:「为了答谢你们大人的好意,我将在年内亲自送於义丸去拜见,请转告羽柴大人。」他干脆堵住了使者的嘴,使他们无话可说。
是夜,客人喝了很多酒,宴会直到戌时四刻才罢。使者於翌日清晨,在多日未曾出现的晴朗天空下,愉快地离开了滨松。
石川数正为了商量於义丸出发之事,走访了本多作左卫门,把於义丸也叫了来。本多作左卫门一见数正,就道:「现在正要与於义丸公子谈去大坂的事,你竟来了。」
数正随作左卫门来到书院。作左让於义丸和仙千代并排而坐,自己则綳着脸,措辞严厉地说教。再过两个多月,於义丸就十二岁了。不过他身材高大,全然已如成人。他长得越来越像生母阿万夫人,脸比家康及去世的长兄信康长一些,两眼炯炯有神,发出栗色光芒,令人联想到鹰。他的脾气似相当急躁,但可能是由於从小被严格要求,他很有些畏惧作左。
「所谓人,」作左待数正坐下后,继续道,「有的人虽然表面强硬,其实内心软弱。要记住这一点。」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
「有,秀吉和他的家臣就是这种胆小、喜猜忌之人。看到家臣,就怀疑他会叛变,连睡觉都会做噩梦,出一身冷汗,但他表面上无所畏惧,装模作样,好像觉得世上只有他最强!世人也很容易被这一假象迷惑。公子现在就害怕得要流眼泪啦!」
数正呆了呆,仔细看了看於义丸和仙千代。仙千代比於义丸大两岁,比父亲瘦小,又很敏感,体格倒与於义丸差不多。他与於义丸都相当认真,带着坚定的表情,洗耳恭听作左不寻常的训话。
作左接着道:「因此,要从这些方面开始学习。首先,遇事害怕的,不只是我们自己,很多人都会害怕。尤其不能一看到秀吉和他的家臣就害怕,连睡觉都做噩梦,那可不行!总之,要早些克服胆小的弱点,知道吧……这里有方法。」
作左卫门的身子逐渐往前倾,眼睛闪闪发光。「例如,初次见到秀吉时,不能说:『我是於义丸,请多多指教。』要老老实实说:『我奉父亲之命,不得不前来。』同时要说:『我现在还不认大人为父。直到有一天改变了,才会好好孝顺於您。若始终不改,可能还会砍下您的脑袋!』只管客套,和说出真实想法,结果肯定不同。早些克服胆小的秘诀就在此,不怕被人憎恨,即使被人憎恨,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就是胜过常人的方法。」
「喂!」数正忍不住插嘴,「公子年纪还小,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吧,作左!」
数正还要说下去,作左卫门忙眯起眼睛,示意他闭嘴。「不过,以公子的个性,必能胜过千万人。公子知道吗,你感到害怕时,对方同样害怕。只是善於控制自己的人不会让对方看出而已。对方看不出,就会反过来佩服你,认为你是比他大胆的非同寻常之人。还要善於忍耐。只有忍耐力强的人,才会胆大心细、立於不败之地。明白了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秀吉的家臣看出你胆怯,因而受辱!」
这实是极特殊的教导,不过,作左的话,似在於义丸身上起作用了。
「会受辱吗?」於义丸昂然问,「为慎重起见,我想问问,父亲和秀吉,哪一位更胆大些?」
「哦,你父亲和秀吉……」作左脸上带着轻蔑,咧嘴道,「能相比吗?主公乃是总大将,秀吉不过是个小卒头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