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胜人一边检查着敌人的首级,一边频频地用右脚踩一踩地,看自己的伤势究竟恢复得如何。他没让人准备轿子,尽量不想让人知自己受伤。他甚至还梦想过一马当先,一展雄姿,却真是祸不单行:战马被打死,脚踝也受伤……但毕竟战斗已取胜。若还说运气不济,实在有些对不住鹿岛大神。
「报!」突然,一名近侍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大帐入口。
胜人吃了一惊,连忙探过上身。「何事如此惊慌!先等一下,检验马上就结束了。」
不料那名近侍竟然置若罔闻,大声道:「白山林紮营的三好大人遭到敌人袭击,已经完全溃败。」
「什么?」胜人吓了一跳,旁边的伊木清兵卫忠次和片桐半右卫门也惊呆了。
「总大将孙七郎秀次的侍童头领田中吉政身负重伤,前来报信,让不让他进来?」
「快请!」胜人紧咬着嘴唇,厉声吩咐道。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脚痛了,他整个身子都像是抽了筋似的。一旦秀次不测,我怎么对得起筑前大人?
这时,面如死灰的田中吉政在近侍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来到了胜人面前。
「你的伤并不重!不争气的家伙,挺起身来!」
「是。」
「三好大人怎样了?生死如何?」
吉政只是獃獃地把视线转向了空中。「快,快去增援……」
「是生是死?」
「不知……若晚了,恐就……」
「袭击者到底是谁?是家康本人还是……」胜人忽然打住了。他已看出,吉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不禁对自己一再追问感到些许愧疚,「赶紧为吉政包紮一下,然后……」
胜人慌忙移开视线,盯住次子三左卫门辉政:「去把纪伊守叫来。」
「叫兄长?」
「这下麻烦大了。我怎对得起筑前大人啊?我又欠下筑前大人的情了。连武士的面子都丢尽了。」
「父亲!」
「万一孙七郎……不,有木下利直和利匡两位保护,绝不会出意外。可是,万一真的出了意外,你们也休想活着回去!你去跟他们讲。」
三左卫门辉政忽然觉得父亲甚是可怜,他立刻回过神来,飞快地出了大帐。
所有的人都紧急行动起来。
「牵马!向白山林进军!」
「是。」
「别磨磨蹭蹭的,快!」
头顶的太阳时时被云层遮住。若此时战事顺利,该是多么惬意的时节啊。树枝上嫩叶摇曳,清风在耳边窃窃私语,让人深深沉醉。
胜人似已完全忘记了脚踝的疼痛。我对不起筑前大人!一种不详之感一直萦绕在心头,他心急火燎地奔下六坊山。
「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枪声在长久手山野间回荡。
胜人下了六坊山,匆匆忙忙地赶到长久手时,双方已经完全陷入混战,已分不清哪是自己人,哪是敌人,乱成了一锅粥。
越往前走,胜人身经百战所练就的、一直引以为豪的意志就越发动摇。一路上,遇到好几拨败兵,其所属部队均各不相同。最先遇到的是一个步兵,胜人问道:「你是何人属下?」
步兵回一句「三好属下」,撒腿就跑。不等胜人反应过来,那个人已溜进了丛林。
接下来碰到一个看上去更年轻的杂兵,胜人怒道:「为何弃阵而逃?你给我站住,窝囊废!」
胜人刚呵斥了一句,立刻招来了对方一阵猛烈的还击:「我乃崛秀政属下,我不是逃走,我在追击!瞎眼的东西!」对方将胜人一顿臭骂,匆匆忙忙地往三河方向去了。毋庸置疑,这是预感将要落败、企图逃离战场时近乎疯狂的怒骂。
第三次遇到的是一名壮年杂兵,只见他浑身是伤,手里拖着枪。胜人问:「你是谁的部下?」
杂兵二话不说,抓起枪就向胜人刺了过来。
「你到底是谁?是敌还是……」
对方仍然没有答话。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矶部……」还没说完名字,那人突然倒在了地上。此人所说的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定指家康部下忠世。既然连忠世的家臣都来了,女婿森武藏守的处境就有些不妙了!胜人不由忧急:我对不起筑前大人!
假如胜人不被一座小小的岩崎城绊住,而是径直向三河挺进,或许,他这支人马自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地地形最适合野战,如连堀秀政的部队里都出现了逃兵,别说秀次,恐连秀政和武藏守都已陷入苦战。
一阵阵枪声不断在胜人周围响起,他已进入了战场的腹地。突然,一颗子弹抆过耳边,打在了他左边的松树干上。
天空晴朗,周围接连不断地传来阵阵喊杀之声。胜人也十分清楚,那多是他的错觉,可这足以说明他是何等狼狈。他不禁咒骂自己的懦弱。
此时,战争形势已完全改变了。
借着大破秀次的余威,士气高涨的神原和大须贺的两支人马又趁机向堀秀政发动了攻击,不料在桧根失手,眼看就要陷入混乱。井伊直政奉家康之命前来增援。井伊率领了三千精兵,配有六百支火枪,向一路追击而来的秀政发起了猛烈攻击。
秀政的人马立足未稳,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败走的神原和大须贺为了挽回面子,扞卫三河武士的名誉,又掉过头来,像恶鬼一样扑来。
其实,最狼狈的要数三好秀次丁。他不仅不熟悉战争,而且是深受秀吉喜爱的外甥,时时处处需要照顾,更给大家增添了不尽的麻烦。
若说秀吉失算,恐就在於此了。胜人从一开始就被此事所限,堀秀政也由於过分关注白山林而施展不开。假如他果断地放弃秀次,携森长可与池田部会师,或许还能和德川的兵马抗衡。然而,当秀政要和森长可会合的时候,他的部队却已禁不住敌人的猛攻,眨眼间便溃不成军。
堀的溃败自然给森长可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这种勉强的会合,反而使森长可的部队战斗力顿减。
这样一来,一切纳入家康的谋划了。井伊直政一马当先,一面对堀秀政穷追猛打,一面向武藏守发动攻击。神原康政和大须贺康高则紧随其后,对敌人进行第二轮攻击。已经杀红了眼的森武藏守自然不肯后退,拚死进行顽强反击。
此时,家康也已率领旗下众将,如猛虎般冲下富士根山,像一把尖刀插入了从六坊山上赶来救援的池田部和森武藏部之间,利落地阻止了两军的会师。其实,胜人先前隐约听到的枪声和呐喊,并不是错觉,而是家康雄师下山时掀起的惊涛骇浪。
胜人在路上遇到的第四批败兵仅有四人,当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马前之时,胜人身边的纪伊守元助和次子三左卫门辉政早已不知去向。看来,让每个人都处於癫狂状态的肉搏战,已把他们也拖了进去。
「你们是哪支部队的?休要慌,要顶住!」这听来像是说给胜人自己的。
四人看样子是主仆。主人模样的人约有二十二三岁,身份似不是很高,他中了枪伤,痛苦地以手捂腹。「我们是森大人部下……」年轻人獃獃地望着虚空。
「长可也败了?你的伤并无大碍,切切要坚持。」
可是,那个年轻人的脑袋却一下子耷拉下来,旁边一个年近五旬的侍从连忙把他扶住,回过头来对胜人道:「武藏守大人已经战死了。」
「武藏守战死了?」
「是。武藏守正在马上指挥众人阻击敌人,头部突然被冷枪击穿,他当场落马,没留下一句话……」
「就死了?」
「是。大人的首级,被大久保七郎右卫门的家臣本多八藏当场取走了。」
胜人眼前顿时一黑。他明白败局已定,一瞬间,脚踝突然义钻心地痛起来。此时,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喊声骤起。森长可全军崩溃,家康大军义铺天盖地而来,压力齐齐向胜人肩头压来。
该来的终於来了!久经沙场的池田胜人一时间似乎看破了一切。随从们忙着把刚死去的侍卫屍体抬进草丛,胜人则凝神注视奋不顾身杀向敌人的士兵。
只见大家都猫着腰,踮着脚,似马上就要倒下,怎么看都是极端狼狈、异常焦躁之状。若照此下去,恐不到半个时辰,体力就会耗尽。其实也难怪,取胜之后又稍作休整的官兵,最易陷入焦虑不安。
以这种状态进击的士兵,若碰上对手出奇软弱,一触即溃,还可能重鼓勇气,否则,不是拼尽全力、累倒在地,就是陷入焦躁、走向灭亡。
此时,元助宁死不肯认输、一马当先冲在这群极端狂躁的士兵最前,他大概已发了疯,正在舞动着长枪拚命厮杀。年轻些的弟弟辉政想必比兄长还要拚命。胜人刚想到这里,右前方突然又响起一阵呐喊——又是一场遭遇战!
「砰砰砰……」这次的枪声,听来彷佛就在眼前。
「危险!」牵马的侍从一看不好,立刻把胜人的战马拉入草丛。原来,敌人先锋的身影已在山丘下现出。
「混账!」胜人一面大声呵斥,一面用力往回拽马缰。此时他已无法把马头掉向正面的敌人了,索性驰向了森林。看到主人离开了大路,三十多名侍卫立刻奔了过去。
「保护大人。大人就拜托给你们了!」喊话的人,似是先前建议胜人攻打岩崎的片桐半右卫门。话音未落,他就冲向了面前的敌人。
森林中,白亮亮的阳光和树叶的影子斑驳陆离,令人头晕目眩。不知胜人究竟在想什么,他突然停住战马,皱了皱眉头,下了马。随从们连忙奔去送坐垫,还没等他们到达面前,胜人已盘腿坐在地上。「我对不住您啊,筑前大人,是我把孙七郎害了……」
随从们围成一圈,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在大家看来,主公如此,恐是听到女婿森武藏守战死之讯,悲痛之极。
「既然孙七郎已经去了,儿子、女婿也都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让我也跟着去吧……请宽恕我。」
此时的胜人,想去战场拚命,恐也不能了,他脚踝疼得历害,连马都不能骑,徒步更是无法想象的。看来,胜人不得不为最后的归宿作准备了。
「啊,敌人上来了……」
「有种的就过来!」
胜人身旁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话音未落,一名武士已迅速突破了侍卫的警戒圈,一下子窜到面前。「我认得你,你就是池田信辉人道胜人吧?恕在下冒犯!」
胜人抬起头来,紧盯着武士,慨然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他大声呵斥,一副凛然不惧之态。
「德川家康的旗本大将,永井传八郎直胜!」
「哦,有出息,年轻人,只管来!」
听上去胜人似利剑般咄咄逼人,但他既没有站起身来,也没有拔出短刀。
在传八郎眼中,胜人尚有几分气概。他手握长枪,警觉地绕到一旁,挥一把额头的汗珠。
「休要加害我家主公!」话音未落,一名胜人家臣从后面猛地向这名武士扑来。但见传八郎敏捷地闪开,顺势将长枪向刚想扑来的另一名侍卫的咽喉刺去。一声惨叫响起,那名侍卫手抓长枪,向后退去,而先扑上来的侍卫则再次向传八郎砍来。
传八郎闪电一般再次躲开,同时刀已出鞘。只听一声暗响,二人的武器似并未相碰,传八郎左手上却已鲜血淋漓。
「呀!」传八郎大叫一声,向侍卫斜砍一刀。
「呜——」侍卫惨叫一声,随之仆地。传八郎手提白刃,向胜人扑来。
如此疾风暴雨般的一番打斗之后,传八郎大气不喘,大颗大颗的汗珠虽不断地往下滴,可他异常镇定,没有丝毫慌乱。
胜人终於拔出了武刀。这是他平常最引以为荣的爱刀,名筱雪。「你叫永井传八郎直胜?」
「正是!」
「今日胜人算得以一饱眼福。不过,我若这样自尽而死,未免有些悖於情理。看在你是一个铁血男儿的份上,我才拔出了宝刀。」
「多谢。那恕我冒犯了。」
「且等一下!」
「难道大人后悔不成?」
「哼!我方才见你乃一个爱刀如命的汉子,故,待胜人把首级交与你,还请你把此刀筱雪带走,作为佩刀。」
「多谢大人,在下实在诚惶诚恐……」
「还有,若你觉得欠我人情,我有一事相求——请告诉筑前守,说池田胜人临终前留下一言:『胜人对不起筑前守。』然后即战死。好,来吧!」
在斑驳的光影与如画的绿毯上,两把白刃於虚空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其实,胜人虽是坐地而斗,却也绝非随意应付。从幼年时代起就声名大震的一代武将,若没有拼尽全力而死,自会让世人耻笑,也是对对方的一种侮辱。
「不可手下留情!」
「好!」
二人再次在斑驳的树影中纠缠在一起。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人介人格斗。战至此时,已完全陷入了混乱。无论前进者还是后退者,都成了无头的苍蝇,四处瞎撞,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呀!」传八郎终於抓住对方的一个破绽,挥刀砍去。
「好功夫!」胜人夸赞一句。
这却成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传八郎如雄鹰一样腾空而起,人和刀一起横飞过来,胜人顿时身首异处……
传八郎稳稳落下,瞬间却怅然若失地愣在了当地。血雨飞溅到被践踏得一片狼借的草地上,在灿烂的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他只觉得耳朵嗡了一声,全身一阵酸麻,大半个身子几失去知觉。
「胜了!」
胜利的不只是他一人,胜人也完全没有辱没一世英名。连敌人都夸奖,岂非难得的壮举?传八郎从胜人手里取过名刀筱雪,再从屍身上解下刀鞘,把刀插入鞘中。
突然,传八郎似看见地上的无头屍体在冲着他微笑,不,不是微笑,是哭泣……永井传八郎直胜使劲晃着脑袋,发疯似的把猎物举过头顶。「三河大滨武士永井传八郎直胜,已取下敌将池田人道胜人首级……」
然而,没有人前来祝贺,只有满地的屍体似在齐齐拍手欢笑。取得胜人首级的传八郎发疯似的撒开腿,向着家康的旗号飞奔而去。
四周安静了下采,不知从何处涌来一大群苍蝇,黑压压地一齐落在曝晒在阳光下的胜人的无头屍体上,贪婪地吮吸起来……
此时,纪伊守元助也已经战死。只有尚不知道父兄已逝的三左卫门辉政,还在拚命地厮杀,想挽回败局。
但,胜负已定。
嘹亮的号角响起,恐是德川的军队看到已完全取胜,开始清点人数了。
只有那成群的苍蝇,在灿烂的阳光下越聚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