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6852 字 1个月前

第180章 名将覆殁

四月初八,夜,身在小幡城的德川家康不断派出探子侦察敌情。

此时,细雨忽停忽下。在雨水的冲洗下,道路看上去闪闪发亮。家康还没有歇息,身上依然穿着盔甲。嫩叶的气息夹杂着汗津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

本多丰后守广孝奉家康之命派出探子,他把二十多个手下——其中还夹杂着七八名村民——分成四组,让他们仔细探察矢田川两岸。当广孝把消息集中,再向家康禀报时,已是夜里丑时了。

家康得知池田胜人和森武藏守的部队正星夜兼程赶往三河,道:「看来,他们不会对岩崎城怎样。」他松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道:「堀秀政的队伍是否跟在池田后面?」

「不,没有跟那么紧。或许,秀政已经察觉到我们出兵了?」

「三好秀次呢?」

「三好秀次已经渡河,现正在猪子石白山林里宿营。」

「哦?好!」家康看了一眼紧张地站在身旁的旗本大将,「我们出击!」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要弄清楚了最后面的秀次的所在,就可以行动了。

最前面的大将乃是大须贺康高,之后为神原康政、冈部长盛、水野忠重父子。当然,在前面引路的依然是丹羽氏次。家康的目标猪子石就在小幡南面约二十七八町处。部队悄然在黑暗中前进,等天亮之后,便向秀次发起袭击。

秀次的八千大军会如何应对呢?堀秀政和池田胜人得知秀次遭袭,会作出怎样的反应?都还不得而知,因此,袭击定要随机应变,发挥德川氏的野战之长,各个击破。

家康的计划是,出城之后,与信雄一起,越过大森、印场,渡过矢田川,与直指猪子石白山林的先头部队分开,登上其南的权道寺山,在那里安营紮寨,待天明发动偷袭。

家康爬上权道寺山时,天已开始泛白。此时他只有一件心事:池田胜人是进攻岩崎城,还是弃岩崎而去?

「天亮之后,定要先确认堀秀政的位置,这里就由我负责,各处都要发起攻击。内藤四郎左、高木主水,你们作好准备。」正当家康下令时,突然杀声四起。「怎么回事?是哪里在喊,是白山林,还是官道方向?」

若是官道那边,胜人必是在攻打岩崎城。家康竖起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判断声音来自何方。

胜人决心攻打岩崎城时,十九岁的三好孙七郎秀次正在白山林的大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虽说他还没有真上过战场,却常从舅父和父亲那里学一些做武将的道理。因此,秀次也想和池田兄弟、森长可等人比一比。但是,他却总能得到周围人的特别关照。虽说他身为总大将,在队伍的最后压轴,可还是有些不满足。他恐是以为敌人总在最前线。

「完全用不着紧张,好好歇息,明日吃过早饭后再动身不冲。」为了充分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秀次和属下木下利直、木下利匡商量之后,决定驻紮在白山林。

利直、利匡兄弟及侍童头领田中吉政等人体恤秀次,代他巡视了一番营地,然后命人造饭。「我们此次是急行军,乃是星夜兼程。不一会儿大人就会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大家赶紧备饭。」士兵们听罢,都到树林中准备去丁。

秀次并不是真的想睡,他只不过是想让士兵们歇息一下,为次日作些准备,好让自己一夜之间成为名将。正当他迷迷糊糊地游於梦乡,一阵呐喊声突然传到耳内。

「吉政,这声音是……」秀次一跃而起,抄起枪冲出帐外。天还没有大亮,可是,已能看清四处燃烧的篝火和慌乱的人影。「怎么回事,又在争吵什么?谁敢违犯军纪,严惩不贷!」

这时,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到了秀次面前,正是木下利匡。

「大人,敌人来了!」

「什……什……什么?」

「德川的人马拂晓时分向我们发起了进攻,这一下可有施展本领的机会了。请大人一定要沉住气。」

然而,秀次发现,利匡显然甚是狼狈。「慌什么!说过多少遍了,要把敌人全歼,以免玷污了舅父大人的一世英名。」

夸口为易,践行为难。秀次一把抄起长枪,便要盲目地冲出去。他白盔白甲,一袭白色战袍,徒步便要往外冲。那怎么能行?利匡急忙跑过去,一把把他抱住。「您不能出去,大人。别忘了,您可身为总大将。」

「正因为我是总大将,才当身先士卒。」

「不行,您这副打扮,一出去就会引来敌人的弹矢!……」刚说到这里,就有二三十支火枪在左首响起。

「啊!」从来也不知恐怖与打仗为何物的年轻人,一听到枪声,吓得立时趴倒在地。他全身一阵阵发冷,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只听一阵阵呐喊声在耳边响起,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了——秀次已完全吓懵了。他瘫软在地,哪能再盛气凌人地下令?舅父的侍卫加藤虎之助清正的声音蓦地在耳边回响:战争中,一开始时总是既看不见敌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敌人的数量,这时什么也莫管,只管拚命和敌人厮杀就是。可是,他现在连要与之厮杀的敌人在哪里都不知。

「大人,我去探察一下。」话音未落,一个人从保护秀次的人墙中跳出去,如同脱兔般奔向前方。

敌人必已逼近了!秀次本能地觉察出,噌地拔出刀来。

「请……请大人收起刀。请上马……」一个人用手拍了拍秀次的护腕,拦住他,是部下田中吉政,「大人与小卒可不一样,请大人赶紧收起刀,快快上马!」

直到此时,秀次才终於看清四周。天分明已亮,可方才他的眼睛却如盲了一般,真是奇怪。他听见前方十二三间远的树丛中,有人正在高声通报姓名:「我乃三好孙七郎属下白井备后,来者何人?」

一个骑马的敌人突然映入了秀次的眼帘。只见那敌人朝旗本大将白井冲了过来。

就在一闪念间,敌人把长枪高高举过头顶。「我乃水野总兵卫家臣米泽梅干之助。」话音未落,他已如怒吼的猛兽一般和备后交起手来。

只听得一声惨叫,一个人影从马上摔落下来,战马如离弦之箭奔向右前方。备后似已被对方所杀。看来,一场恶战已是难免。

「大人,请赶紧上马!」在侍童头领田中吉政的再次催促下,秀次一把抓过缰绳,急急爬上马背。

不可思议的是,骑上马,秀次心头的恐慌一下子没了。「吉政!」

「在。」

「敌人到底是谁?」

「德川的旗本大将。」

「看来今日不免一场苦战。快,赶紧向堀秀政和池田胜人求援。」

「遵命。请大人暂时……」田中吉政要说的,大概是请大人暂时躲避一下,还没等他说出来,又有一声怒吼传进了秀次的耳朵:「保护好大人。撤,快撤!」

秀次刚辨出是木下直利的声音,一个人已一把抓住他的马辔飞奔起来。

「不许逃,停下!让我回去!你这个怕死鬼!」秀次使劲地摇着马鞍大喊,然而他到底在说什么,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砰砰砰」,又一阵枪声在秀次耳边响起。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开打,哪是敌方,哪是己方,在哪里交火,根本分不清。

在一片树林里,正在向白山林进攻的水野总兵卫忠重一面红着眼睛冲刺,一面狠狠地斥责儿子藤十郎胜成。

「藤十郎,你到底是怎回事!这里已经是三好部的心脏了。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天亮了,忠重发现儿子居然把他那顶颇有些来历的狗头盔背在背上,以为年轻的儿子狼狈至极,竟然连头盔都忘记戴了。

「父亲到底要儿子怎的……」

「头盔!你的头盔!你把头盔带出来是干什么用的?打仗不戴什么时候戴?混账东西,不戴在头上,这狗头盔还不如个粪桶!」

打仗的时候,语言往往毫无遮掩,无论爱憎恨怒,都用满嘴脏话倾泻而出。

「粪桶……」

「不是粪桶是什么?上了战场竟连头盔都忘戴的糊涂东西,能有什么用?」

藤十郎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回头愤愤地望了忠重一眼。「父亲!」

「有屁快放!」

「父亲难道没看见?藤十郎昨夜就患了眼病,才未戴头盔。若父亲连这都没有发现,眼睛是长到头顶去了!」

「等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往前冲!站住!」

「偏不!我为何还要继续跟在眼睛长到头顶的父亲后面!我不甘落后。藤十郎偏要拿回最多的人头来,让父亲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把头盔当粪桶的人!哼!」说罢,藤十郎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如离弦之箭冲向敌营。

正在岩崎北面金萩原歇息的堀秀政,得到池田胜人进攻岩崎城的消息,后又接连听见白山林方向响起枪声,顿觉大事不妙。「来人,快去打探一下!」

秀政不愧久经沙场,一发现情况不妙,立刻决定移师桧根,同时果断地向全军下达了命令:「定是家康的部队追来了,现在已向白山林方向的我部发动了袭击。传令,全军立刻移师香流川前,在那里静候敌人到来。全军将士只许进,不许退!每击落一骑敌兵,赏百!」

这次出兵,堀秀政的任务就是随时增援不熟悉战争的秀次,弥补喜欢擅自行动的池田胜人之短。因此,他必深思熟虑。

不久,部队顺利地转移到了香流川前面。这时,最初派出去的探马回来了,还领回一个人来。正是秀次的侍童头领田中吉政,吉政把白山林作战不利的情形告诉了秀政。

「我方极为不利?立刻把这消息通知森大人。」

告急的消息立刻被报到森长可那里,并紧急通知池田胜人。

太阳缓缓地升了起来,在拂晓的晨晖中,静谧的长久手一带眨眼间变成了惨烈的人间地狱。

大须贺与神原的部队采取的是迂回战术,他们先把秀次所部打乱,再把残局交给水野收拾,接着就向堀秀政的人马发动了攻击。

大须贺康高与神原康政也如池田胜人与森武藏守,是翁婿关系,两家的关系异常亲密。因此,两支部队的士卒相熟的不少,在战斗中,两支队伍的士兵也一样勇猛。这次也一样,翁婿二人早就合计好了:康高先上,等他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翼,康政就向敌人的右翼发动猛攻,打乱敌人阵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旦接近敌人,两员大将的计划竟然被士兵们全抛到了脑后。「战场上的疯狂」让彼此十分熟悉的两家士兵,竟相攀比起战功:「我们决不能输给大须贺的部下。」

「对。如输给亲戚的士兵,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大人!」

「只要胜利就行。要让他们看看神原大人的飞毛腿。」

原定稍后再加入战斗的神原和大须贺的人马一靠近香流川,就争先恐后扑了上去,两支部队眨眼间难分彼此。

久经沙场的堀秀政怎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站在队伍最前面,严厉地制止了急着杀出去的部下,等待最佳机会。「还不能出击。我们要尽最大可能把敌人引诱到近处。敌人上来之后,先瞄准骑兵,狠狠地射击。取一个骑兵的首级,赏一百石!切切记住了!」

还在争先恐后的大须贺与神原的部队,高声呐喊着进入了堀秀政火枪的射程之内。

「砰砰砰……」排排火舌从堀秀政的第二队人马中喷射出来。此时,双方的前锋仅仅相距十四五间了,一个个都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正是决战前的最后一刻。

「啊!」

「啊!」

突然遭到敌人枪弹的猛烈攻击,冲在最前面的骑马武士一个个栽倒,踩在冲上来的步兵身上。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接着一阵的猛烈射击,顿时瓦解了急於立功的进攻者的信心,但仍有不少满腔热血的勇士继续前进。每当一个武士落马,其家臣和随从便立刻涌上前去。雪崩般的攻势眨眼之间就被对方控制住。早已按捺不住的堀秀政人马趁势一拥而上,冲向敌人。

到处都展开了惨烈的格斗。怒号声,通名报姓声,逃跑,追击,杀人,被杀,简直是人间地狱。眨眼之间,形势就完全发生了逆转,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不要追。撤!」当秀政下令撤退,发起桧根之战的家康先锋竟已完全溃败了。

刚刚在白山林取得了胜利,就在桧根吃了败仗,战争的形势一时迷乱起来。然而,此时正在六坊山验屍的池田胜人和刚刚登上权道寺山的家康,对此都还一无所知……

朝阳升了起来,刚刚登上权道寺山的家康匆匆移师色根山。

色根山位於白山林东南,家康驻阵於此,主要是想截断堀秀政与池田胜人的联系。一旦让这两支人马合兵一处,家康部队野战之长恐难以有效发挥,因此要把两队分开来,各个击破。

「报,我军於白山林方面已完全击溃三好所部。」本多佐渡守正信前来报告。正信以谋略见长,其谋略远胜於武勇,现正担任帅营的庶务主管。

家康并没有浮现出笑容,单是默默地仰望万里晴空。过了一会儿,他冷冷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家康平时就言语冷淡,到了打仗时就更是明显。其实,他太熟悉战场上将士的心理了,实不想让部下养成夸功的坏习性。「其他的消息呢?堀秀政难道还没有被击退?」

「消息应该已经来了。我再去看看。」正信急匆匆出了大帐。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主公,凶报!」

「凶报……胜败乃兵家常事,当然会有凶报。说,是谁战死了?」

「奉命前去打探敌情的内藤四郎左卫门正成和高木主水清秀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色大变。」

「快让他们进来!」话音未落,内藤正成、高木清秀,还有奉命监督此战的足轻大将渡边半藏守纲三人急匆匆走了进来。

「主公,我军先锋部队在桧根败给了堀秀政,正在撤回。」

「败在桧根?」

「是。敌人士气大涨,有半数以上的士兵在对我军穷追不舍。因此,在下认为现在是绝好的反击之机,趁着敌人都杀了出来,让我军的全部旗本武土向防守薄弱的敌人大本营发动总攻,必大获全胜。」渡边半藏一口气说完。

「等一下,半藏。」内藤四郎左卫门连忙阻拦道,「如此轻率之举,万万使不得!即使你成了三河之守,也容不得你如此鲁莽,怎能向主公提出如此草率的建议!主公,既然我们先锋已败,我军就当立刻撤回冈崎。」话音刚落,高木清秀道:「在下不敢苟同内藤的意见。如今正是立刻向人发起进攻的大好时机。」区区三人,建议却大相径庭,家康只是笑而不答。此时他当然难以抑制激动,只是努力不让部下看到他的内心。

「禀告主公。」本多正信也变了脸色,介入了论战当中,「我同意内藤的意见。渡边、高木二位的提议真是莫名其妙。战争中,失败了就应该撤退,这是常理,一味蛮干,只能徒增伤亡。」

「失败了就要撤退,这是哪门子战法?」渡边半藏一听就火了,他顾不上是在家康面前,瞪着眼珠子对本多正信发起火来,「我想请教你,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兵法?你都参加过哪些战役,有些什么经验?」

「问得好!」高木清秀接过话茬,「佐渡守,我只看见你在桌案上拨弄算盘珠子,从未见过你在战场上拚命。你知不知道,战争可不是靠耍嘴皮子就能取胜的,而是要拿血肉之躯去赢。你以为打仗跟你在榻榻米上打算盘、外出打猎一样稀松?我劝外行人休要插嘴!」

「你怎能如此说话?」

「我根本就没和你说话!」

家康嘴角依然挂着微笑,沉默不语。

「请主公莫要犹豫,立即向敌人发起进攻!否则,敌人就会在半途撤回,加强防守,到时恐就难以破敌了。」高木清秀两眼喷火,一个劲地催促家康。

「哦。」家康沉思良久,终於使劲点了点头。他表面上苦苦思索,其实早就作出了决断。

「牵马!」

「是。」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久右卫门手牵马缰,身材肥胖的家康慢慢地跨上马背,高声喊道:「万千代!」

「在!」身披大红战袍,威风凛凛的十九岁年轻武士井伊兵部少辅直政洪亮地答应一声,倒身跪拜在家康马前。

「恐怕你们早就等不及了吧。现在我命令:全力进攻!」

「遵命!」

高木主水和渡边半藏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内藤四郎左卫门和本多正信,大摇大摆地走到前面去了。

家康率军下了色根山,进入岩作,渡过香流川,向长久手的富士根山挺进。

六坊山上,池田胜人也快要将首级检验完毕了。

由於战争远远没有结束,根本用不着那么认真地检验,只大致地记录一下即可。可是,胜人却严格按照传统的检验方法,甚至还一一敬酒。在人们眼中,得胜的胜人真可谓春风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