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是阿市。」
「你不是已和她们离去了吗,怎么还留在这里?我已经命人封死了四面的城门……」
「请大人原谅。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要留在城里,要和您在一起。」
胜家慌忙望了一下四周。大厅里只有两支烛台,昏暗的灯光里带着浓浓的阴气,有一种怪诞之感,身后的持刀侍卫,影子无力地在地上晃来晃去。
昏暗之中,只有阿市的影子分外清晰。她那充满朝气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娇嫩的朱唇,无不散发着迷人的温暖。一瞬间,一度蛰伏在胜家心中的悸动,像敲响的晨钟一般激昂,如熊熊烈火燃遍了全身。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欢喜!是他纵横天下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欢喜!毋宁说,是狂喜!
「阿市!」
「大人!」
「为何你不听从我的命令……」话刚一出口,胜家立觉与心中所思不符,全身顿时躁热起来。
「请大人原谅!」
「有的话可以说出口,有些却不能说出口……事到如今,阿市,你竟愿和我胜家共存亡?」
「阿市愿意陪伴大人一生。」
「你……你……」胜家的嘴唇痉挛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是的,阿市一直想亲眼看着大人……世事总是反覆无常……」
「这么说,我的……早就天定了。你,早就看穿了我的结局?」
「请大人原谅,我只想作为柴田修理的妻子了此一生。」
胜家还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只是哆嗦。「好……好,那就把晚饭给我吧。」他实不忍再看侍卫和眼前的阿市,慌忙抓了一个饭团。「这是你亲自做的?」
「是。是不是有种特别的香味?」
「哦,是有特别的香味。是你白皙的手上的……香味……」
果如胜家所料,二十二日,秀吉并没有立刻向城池发起进攻,这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为了试探胜家,先头小股部队只是随处放了几把火。可是,佯攻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据说德山秀现和不破胜光当日就投降了。第二日,以前田利家父子为先锋的秀吉部队,先后渡过日野川、足羽川,向北庄逼压而来。
进军的途中,利家派出一支先行军到处招抚胜家残部,安抚当地百姓。包围了北庄城后,利家仍然不放弃最后的努力,又一次派出使者前来劝降,可是,此时胜家甚至连城门都不开了。
秀吉把大营驻紮在足羽川南岸的爱宕山,坐镇指挥全局。可以说,这次对阵是乱世双雄的意志比拼,是性格迥异、超越胜负之境的两位大将的荣誉之战,非比寻常。
秀吉首先命人集中火力,向石墙高筑、屹立在城池入口的九层天守阁猛烈射击。可是,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
大概是距离太远了,枪弹打不到。於是,秀吉选出精兵组成一支突击队,带着火枪一举突入了城内,结果发现,城内竟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接到报告,秀吉哈哈笑了。「嘿,跟我玩空城计,还想让我大吃一惊!好,我倒要看看你还会耍什么花招。」
秀吉以为,胜家白天不敢和自己对抗,定是想等到夜里向大营发动偷袭。为名誉而战的胜家完全会做出这样的事。因此,秀吉命令严守各处,防止偷袭。就这样,二十三日一整天,依然是秀吉单方面的行动。
夜幕降临,一切都融入了夜色之中。
戌时左右,此前一直静谧地耸立在夜色之中的天守阁上,出现了动静,五层之上全都灯火通明。
「奇怪啊,他们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哈哈,看来,他们是要商议夜袭的诡计了。」
「决不可麻痹大意。马上发动进攻,从哪个方位都可以,一定要拿下修理的人头!」
秀吉的军队不断燃起篝火,制造声势,可是,不久之后,传入他们耳朵里的,竟是出人意料的鼓声和悲悲切切的横笛之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至於在此时大行酒宴吧?」
正在秀吉一方满腹狐疑的时候,围绕在天守阁周围的箭楼也都掌上了灯火。「真是奇怪啊……他们确是在饮酒弹歌啊。」
其实秀吉的猜测丝毫不错。此时的胜家,正带着残存的族人、近臣、女眷们,聚集在天守阁的九层,饮酒作歌。
「请大家原谅胜家。都是因为那只猴子,胜家才落到了今天这地步,虽是悲切,但是莫要慌乱。今晚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尽情歌唱。明日,或许我们已经变成了朝霞,消失在这个乱世的尘埃里了。」
这就是一直拘泥於虚荣、戎马一生的柴田修理亮胜家的最后一幕,只见他脸上熠熠生辉,眼神十分满足。从知晓阿市留下来陪伴自己赴死的那一瞬起,胜家似又获得了新生,从死气沉沉中复苏了。
「文荷斋,所有的箭楼上都送去酒肴了吧?」胜家一杯接一杯地品味着美酒,不时地眯起眼,温情脉脉地看着阿市。
「是。每座箭楼上都送去了灯烛,大家都喝得不亦乐乎。」
「哦,等若狭和弥左卫门回来,我也要跳一支舞给你们看看。唉,好久没有跳过舞了……」
「估计他们二人不久就过来了。若狭大人说,分配完酒肴之后,再去察看一下堆在下面的柴草。」
「哦,真是难为大家了,都这么为我尽心尽力。是吧,阿市?」
「是。」
「姑娘们已经成功绕开了筑前,进了府中城,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狠狠地涮猴子一把。对吧,文荷斋?」
「是。筑前守就怕咱们发动夜袭,今晚他一定紧张得要命。他怎么会想到,我们正在这里举行别出心裁的庆功宴啊。」
「此话不假,想一想都觉得奇怪。可让那个猴子更为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大人!」阿市喝完杯中的酒,把手伸到胜家的面前,「莫要再谈筑前守了。」
「哦,你厌倦了?」
「现在,阿市心里既没有筑前守,也没有城池。阿市只想变成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万里长空。」
胜家听了,频频点头。他明白,自己终是没有那般超脱啊。「好。不谈了,不谈了。我根本不把他当成对手。」
「来,大家开怀畅饮,不醉不休。阿市今夜也忘记所有一切,与大家尽欢。」
「好,好。拿酒来,胜家亲自给各位倒酒。大家都把酒干了。还叫权六时,胜家就一直綳着面孔、耸着肩膀,没有给过你们好脸看。今天,我要为所有的人斟酒。请大家宽恕胜家,原谅胜家,为了胜家一人的面子,让各位和那只猴子……」
胜家意识到又提到了秀吉,不禁哈哈大笑。「来来来,这是修理亲自斟酌酒,喝,喝……」
胜家体魄强健,看来完全不像年过六旬的老人,可他那醉醺醺的站姿仍然透着悲凉。在胜家的六个侧室中,年纪最长的要数阿闲,当胜家把斟满酒的杯子递给她时,阿闲忍不住抽泣起来。
「哎,哭什么,你……」
「是……啊,我才不哭呢。我已经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为何还要哭泣?只是能喝到大人亲手斟酌美酒,十分难得,妾身这是感极而泣。」
「哈哈哈……你在说些什么啊。好了好了,明日之后,所有想出逃的年轻人,我都会让他们逃走。我修理就是那皎洁的月亮……猴子、城池、所有的事情都忘却了,只剩那一轮静静悬挂在夜空的明月。来,下一个,给你倒酒。」
这时,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已经分配完酒肴,登上天守阁。
「哦,你们两个来了。好,那你们先喝。我来倒酒,怎么样,我亲自来为你们倒酒,为你们跳舞助兴。人生五十年……右府大人在世时,逢事就要歌唱,他却在四十九岁时就去了。我已经六十二岁,多活了十二载,要不是这那猴子……」胜家又大笑起来。
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看到胜家醉醺醺的样子,有些吃惊。平时豪饮不醉的胜家,现已醉得不成体统了。无论怎么狂饮都正襟危坐、从未醉过酒的胜家,现在竟然……
阿市渐渐忧郁起来。怎会这样呢?她把三个女儿安全地送走,回到二道城的大厅时,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都如冬天的小河一样坦荡,可是现在……胜家已经不行了,曾经如此执着地追求荣誉的胜家,现在已经垮了!
开始时,胜家似还能悟出一些人生的真谛,渐渐地,他的酩酊醉意,让人看了不觉痛心、可悲。什么荣誉、意志,全都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都是鬼话!实际上,他内心里潜藏的是淤泥一样的迷惘、愚蠢和执着。
看来,不久之后痛哭的将会是自己了。阿市不禁恐惧起来。她一直要与之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胜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丑陋的老翁。阿市只觉得无穷的悔恨扑来,原来自己是被迫殉死,若有机会,该不该逃走呢?
鼓声不断地响起来。酒杯从侍女手里传到文荷斋手里,又传到弥左卫门的手里。横笛则由若狭在吹奏。女人们陆续跳起舞来,胜家也打着奇怪的手势,一边吟诵着歌谣,一边跳起了舞蹈。
然而,当大家都尽情欢乐之时,阿市却冷淡地避开,静静地反思。她欺骗了女儿们,没有和她们一起离去,究竟是对还是错?而眼前,人们似都不再拘谨,尽情地粉饰着生命的余晖,这难道不是更可悲吗?人,为何总是那么喜欢谎言?悲伤之时,不如索性静下心来,慢慢地品味这种悲伤,不更好吗?
「夫人。」胜家又塞给阿市一杯酒,「喝,多喝一些,今夜是咱们最后的宴会了。」
「大人,我想留下遗言。」
「说的是。」
「只剩今夜了。我想仔细体味最后的时光。」
「说的好。文荷斋,拿纸笔来。」此时的文荷斋刚从若狭的手里接过横笛,正在试吹。他轻轻地放下横笛,站起身来。
夜近子时。
纸笔拿来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被迫面对着一张薄纸,面对着一个「死」字,作最后的争斗。不,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惧怕这种斗争,方强装笑颜,饮酒、唱歌、跳舞……
阿市拿着笔,默默地站起来,走进回廊。风儿在天空低声地呜咽,敌人点燃的篝火,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眼前的黑夜,箭楼上的灯光都已经灭了。恐是大家都已喝完临终的美酒,沉沉地睡去了。
胜家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望天空,又俯视四方,「大家都歇息了。」
阿市并不回应,只是独自用心聆听着远处的钟声。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几颗星星寥寥镶嵌在天穹,冷眼旁观着残醋的世间。
「那里就是爱宕山吧?」胜家指着南面的一片篝火说道,「也不知秀吉那只猴子,现在正在想什么呢?」他似早已忘记自己方才不再提起秀吉的约定。
「哦,阿闲,拿酒来!」胜家转过身,大声喊道。
又来了几人,宴会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回廊上。
阿市依然背对着胜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用拿灯过来。」弥左卫门道。
「他们的大炮怎会打到这里来呢?」胜家木然道。
就在这时,阿市突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色的东西翩然而过,是杜鹃吗?杜鹃怎么会在此时,飞到此处来呢?
脚下的城池,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一座孤城了。当沉浸於一种无声的悲凉时,当思绪万千时,若有什么东西靠近你,你必会以为那是天外来访的杜鹃。
阿市铺开卷纸,刷刷地写了起来。
〖茫茫世间事,凄凄离别情。
夏夜郭公鸟,声声断肠鸣。〗
「夫人写好了?」
文荷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朗声吟诵起来。胜家听了,表情突然变得悲怆,黯然放下酒杯。
「文荷斋,拿笔来。」
「是。」
胜家一面反覆吟诵着阿市刚刚写就的遗诗,一面转过身,面对着油灯沉思起来。在北国的寒夜与纷乱的心情中,他低吟片刻,写道:
〖夏夜梦路无绝期,千古流芳亡亦值。
郭公若有真情意,为我扬名天下知。〗
胜家写完,文荷斋用更加抑扬顿挫的语调诵读起来。此时,女人们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中村文荷斋轻轻地把两首诗歌放在胜家的面前,笑嘻嘻地低下头,道:「请允许文荷斋献丑写一首。」
「哦,怎么想就怎么写吧……」
「那么,请允许我写在主公和夫人诗篇的后面。」
文荷斋就在二人的诗句下面写了起来。
〖前世有奇缘,伴君悲凉路。
唯愿至后世,亦能侍旧主。〗
写完,文荷斋依然用同样的调子诵读了一遍,放在了胜家的面前。胜家把三首诗从头至尾诵读了一遍,与其说他在品味诗意,不如说他是在努力恢复理智。
「好!天快要亮了吧。我也要小睡一下了。在此期间,若有……」说着,胜家看了看文荷斋和若狭,「想要逃命的,只管从这天守阁上逃去便是,任谁也无妨。」
「是。」
「筑前守必定於天亮时发动总攻。因此,当我醒来,无论是谁,只要还留在这里,柴田胜家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你们明白了?弥左卫门,枕头!」厉声吩咐完毕,胜家走到了室内。他的脚步跟平常一样稳健,眼睛也炯炯有神。
侍女们摆放好屏风,拿来棉袄,战战兢兢地盖在已躺下的胜家身上。未几,屏风后面传来了熟悉的鼾声。阿市才舒了一口气,静静地走进屏风内。
当夜,从这里离去的只有侍奉侧室的四名侍女。
当夜色渐渐地褪去,爱宕山上号角长呜、鼓声震天的时候,天守阁上则是一片女人念经诵佛的声音。
战斗从大清早就已开始。进攻一方的军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破城而入。四处展开了白刃战。
二十四日辰时四刻,一支闯进的部队杀到了天守阁的入口处,此时的天守阁上,已经没有一个女人活着了。阿市已经被胜家亲手杀死,屍体却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合十。其他的女人则被乱刀刺死,柴田弥左卫门、小岛若狭等人也被介错而死。
就这样,近午,留在天守阁三层以上的,已不足三百人了。然而,每一个都是忠於胜家的精兵强将,都是心甘情愿殉死的勇士。
此刻,三百名勇士和攻到天守阁二层的敌人,在狭窄的楼梯展开了殊死搏斗。当进攻方突入到第三层,柴田一方拚死抵抗,向敌人猛烈反击,然而,每一次都被羽柴一方逼了回来。
敌人早已把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一阵阵喊杀声直冲云霄。这样的呐喊自然大大鼓舞了进攻方的士气,同时,柴田的人马渐渐地减少了……其中,有奋不顾身地杀入敌阵、一去不回者,有并非战死、缴枪投降者,也有落荒而逃者。
胜家自己也是三次追杀敌人,三次退回天守阁。与其说是为了杀敌,毋宁说是为了用尽所有力气,为自己寻得合适的死期。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斜了,恐已是申时。中村文荷斋满头大汗地回到天守阁,来到胜家的身边。「主公,已到了申时。」
「嗯,知道了。」胜家已经脱去盔甲,正在撤去阿市躯体旁边的屏风。
「文荷斋,你到下面检查一下,可以点火了。」
「遵命。」文荷斋应一声,再次向楼下奔去。
胜家的额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默默地把侍女们的屍体堆积到阿市后面,然后扶住阿市那毫无痛苦的苍白脸庞。
「阿市,你好好看着!」胜家突然自言自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嗯此时,天守阁上除了胜家,只余三十多具屍身了。然而,在胜家心中,他们都没有死,都在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和自己说话。胜家轻轻地抚过阿市冰冷的面颊,紧咬着牙关走到了回廊。
剩下的近侍们郡已退到了四层、五层,为了不让敌人近前,为了给胜家赢得最后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在殊死拼杀。
突然,一股冲天的大火从四层升起。
「羽柴秀吉的士兵们,你们听着——」胜家的身影出现在了滚滚浓烟之上。进攻天守阁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手搭凉棚往上观看。
「你们都给我好好地看着,看一看英雄鬼柴田是如何切腹的……」
下面顿时一片哗然。
胜家一只脚踩在栏杆上,虽然此时下面有几千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他觉得,只有身后的阿市在热切地望着他。「我胜家决不会给你丢脸!阿市,你好好看着,看一个老武士悲壮的最后一刻……」
阳光下,一道白刃一闪而过,喷涌而出的血柱在蔚蓝的天空画出一道虹光。从左肋刺入的短刀直直刺破右背,接着,胜家回手一刀,从胸膛到小腹,一气割破了腹部。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把刀用力抛向空中,一把将五脏六腑全抓了出来,伴随着一种奇异之声,抛向了楼下的人群。
就在这一瞬间,隆隆的爆炸声一阵接着一阵,把大地都震得摇晃起来,九重的天守阁轰然倒塌在滚滚浓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