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7865 字 1个月前

第152章 破釜沉舟

六月初八夜,羽柴筑前守秀吉从高松撤兵,途经备前的沼城,驻进了自己的居城姬路。此时,近江的长滨已被光秀攻陷,秀吉的母亲大政所逃到姬路城来避难。

「已经半夜了,明天再见母亲吧。」说罢,秀吉急忙带着留守的小出播磨和三好武藏,巡视了一遍城池,他要亲自确认各种各样的信报。

因是突发事件,未必各种信报都於秀吉有利。在京都,光秀为了赢得人气,送给市民一份大礼——免除地子钱。然后他攻入了近江。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只有山冈美作守兄弟烧毁了濑田的大桥,稍微延缓了一下光秀进击的速度而已,之后的一切,都如预想那般进展顺利。

和光秀的一帆风顺相比,织田方则溃不成军。由於这起谁也没有想到的突发事件,织田氏已经支离破碎。织田重臣泷川一益正在上州的厩桥经营新领地,四面是敌,进退不能。川尻秀隆远在甲斐,一时赶不过来。森长可刚刚获得了中信浓的高井、水内、更科、埴科四郡,正在川中岛的海津城;柴田胜家正从越前北庄的居城率领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等人进攻越中,现在刚刚攻陷上杉景胜的治城鱼津城,也不可能立刻返还。

信长的三子神户信孝和丹羽长秀在大坂,虽说先发制人,击败了被认为是光秀同伙的尼崎城织田信澄,可是,后来由於谣言漫天,士气大跌,士兵不断逃走。

由此看来,形势已经很是清楚:无论是否愿意,现在能立刻向光秀发起挑战的,除去秀吉,再无第二人。秀吉把这些装在肚子里。

「我想洗个澡,快去给我烧水。」秀吉吩咐侍从。

形势决不容乐观,可也不是那么悲观。

决定胜负的关键,在於近畿附近各位大名的人心向背。其中有光秀的旧将高山右近和中川清秀,他们同时也是光秀的亲戚,还有生死之交细川藤孝父子和筒井顺庆。看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秀吉的同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幼名胜三郎、一直与秀吉同在信长帐前听命的摄州花隈的池田信辉。

「洗澡水烧好了。」侍卫石田佐吉前来报告。秀吉一言不发,脱下早就沾满污垢的里衣扔到一边,浸泡到浴桶里,又陷入了沉思。天下四分五裂,战乱纷纭。从尾张中村的农民之子,摇身变为身价五十六万石的姬路城主,又平步青云。秀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是继承信长的伟业,还是像夏日青草上的露珠一样消失?

沉思了一会儿,秀吉从浴桶里跳出来,大喊:「让蜂须贺彦右卫门过来一下。」

很快,只脱掉一半盔甲的蜂须贺彦右卫门被侍从叫来,跪在了还没有溅湿的地上。离天亮还早,热气腾腾的灯光下,蹲在浴桶里的秀吉,身体白皙而渺小,令人感到不踏实。

「好久没有这么多的污垢了吧?」

「是啊,还没让人搓呢……我想起一件事来。」秀吉的目光像利箭一样直盯着彦右卫门,嘿嘿笑了,「高松城的撤兵太成功了。」

「是。大人神机妙算,大家都很佩服。」

「不是神机妙算,是我的真心和宗治相通,打动了小早川隆景。吉川元春如果知道了右府的不幸,发现被我诓了去,必会怒发冲冠。」

「是,若是他们追来,不定我们正浴血奋战呢。」

「你认为咱们和毛利议和的成功,意味着什么?」

「大人武运强大。这是我军必胜,必能击倒光秀的前兆。现在连小卒们都非常振奋。」

「傻瓜!」

「是……大人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傻瓜。这是神佛在试探秀吉的心灵。先让我觉得武运昌盛,然后看看我到底是忘乎所以,最终惨败,还是倾尽真心,不辜负神佛期待,临危不乱。是神佛存心考我呢。」

「说得真好……确实不可麻痹大意。」

「什么麻痹大意,是全身心地投入……好了,不久你就会明白的。彦右卫门,我命你马上去办一件事。你立时派出家臣,去堺港到京城的所有陆路和河道散布些流言。」

「散布流言?」

「对。从你还是野武士的时候起,那一带就残存着不少浪人,现在应该还有不少。你去他们中间,说秀吉的先锋已经悄悄抵达尼崎城了。」

蜂须贺彦右卫门非常纳闷。「跟野武士们……」

「当然,对商人、船家也要散布。对野武士们说:『现在胜负已经决出,若是到筑前守阵中效力,日后就可出人头地了。』对船家应该这样说:『不能轻易出船,一旦让筑前守的敌人撞见,别说赚钱,恐怕连小命和船都保不住了。』」

彦右卫门听到这里,不禁高兴得直拍大腿。

「对市民也不能忽视。不仅仅是武器,米麦、马粮都不能忘了。你就说,所有的货物,无论有无价值,筑前守都会前来征买。」

「遵命。」

「既已明白,立刻选人出发,兵贵神速。近畿的人正一片茫然,他们正在掂量着秀吉和光秀,到底谁能获胜呢。每个人都在赌,这些我就不用说了。按照现在的形势,即使中川、高山都倒向我,最终的胜负,亦难逆料啊。」

「是。」

彦右卫门出去后,秀吉又一次全身泡在浴桶里,把毛巾敷在额上。「市松、佐吉,搓背。」

如果单听秀吉的声音,或是只看他粗俗的举止,必觉此人愚笨之极。可是,这却是他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是一种处世哲学。信长在人前表现出的,是彻头彻尾的威仪,而农民出身的秀吉如果学他,定会遭人反感,景终败亡。

「快过来搓。」秀吉跳出浴桶,大谷平马和石田佐吉一左一右过来给他搓了起来,刚才一直在外间伺候的福岛市松不见了身影。

秀吉那瘦弱的骨架简直令人吃惊,如此强韧的意志,到底隐藏在这瘦小身体的何处呢?

「大人,出来了,出来了,污垢搓出来了。」转到秀吉身后的平马叫道。

「嘘!」佐吉制止了他——秀吉又在考虑什么事情了。

二人麻利地搓完,又在秀吉身上倒了几盆热水,可是秀吉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於是,二人静静地退到浴房的一角,等待吩咐。

「平马,佐吉……」过了一会儿,秀吉喊道,声音很小,像在试探。他又闭着眼睛说道:「秀吉没有主君了……」

「是。」

「从今日起,秀吉是谁的家臣呢?」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回话,良久,佐吉道:「众所周知,大人是天子的家臣啊。」

秀吉昂然耸起肩膀。「从前是对主公效忠,今后,便要对天子效忠了。」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当然,这话不是说给二人听的,似乎是在诘问自己。「虽说如此,这个道理秀吉明白,天下却不明白。世人还以为,秀吉是为了给主公报仇,才进行生死决战的呢。」一会儿,秀吉似乎又忘记了二人的存在,陷入了沉思。

「好!」他突然大叫一声,再次把身子沉到水里。不知什么时候,窗子和热气一样,微微地泛起白来。外面时时传来一阵阵马嘶声,疲劳至极的秀吉完全进入梦幻之中了。

「大人,水凉了吧?」

「嗯。」

「再添点热水吧。」

「不,不必。」说完,秀吉倏地从浴桶出来,自己专心地抆了起来,「好,心也通透了,污垢也没有了。天要亮了。」

「是。」

「佐吉,市松怎的不见了,给我叫来。平马,让蜂须贺彦右卫把财监和库监叫来。哦,叫到这里来,若在睡觉,立刻叫醒。」说着,秀吉哈哈一笑,愉快地抆拭着身子。

彦右卫门在前,福岛市松、小出播磨守、三好武藏守三人在后,匆忙赶到浴房的时候,秀吉只穿着一件里农,傲然地坐在浴桶边上。

所有的自问自答似乎已经结束。就像名人下棋一样,先一步一步地在心里精密计算,算好之后,便如疾风暴雨一般落子如飞。当然,这些既是从他所倾慕的信长身上学来的,同时,又是从他与生俱来的缜密头脑和大胆性格中磨链出来的。

「武藏。」他喊了一声走在最前面的姐夫,「我先前是尾张一介农民,对吧?」

「是……没错啊。」

「出生的时候赤裸裸而来,母亲眼见着我长大。」

「是啊,现在大人有了这么大的出息。看到这座如此壮观的城,她老人家不知有多高兴呢。」

「我不是让你哄我高兴的。我想再度回归赤裸裸的时代。现在,金库里还有多少钱?」

「银子八百贯,金子八百五十锭。」

「好。播磨,大米呢?」

「八万五千石。」

「好,很好。把这些金子立刻交给彦右卫门——彦右卫门。」

「在。」

「所有的金银都交与你了,你自己掂量着分吧。就连步兵小卒也不要遗漏了。」

「啊?」彦右卫门似还没有反应过来。

「播磨!」

「在。」

「你把八万五千石米,以五倍於平时的数量,分给所有家臣的妻子儿女。多谢他们对秀吉尽心侍奉。从今往后,秀吉要再一次回到一无所有的时代,无论生死,决不会再回此城。你对他们说,如果我死了,这便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若我还活着,必将取得更大的城池。」

「大人的意思,是不回这城了……」

「对,不会再回此城了。」秀吉忽然闭上两眼,咣咣地拍打自己那瘦弱的胸膛。

大家明白了秀吉的决心,不禁一片哑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姬路城了。难道要夺取天下?要曝屍荒野?换言之,是剿灭光秀,继承信长的伟业,还是伟业不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绝不满足於姬路城五十余万石的安逸日子,这是羽柴秀吉的性格,也是他的决心。「立刻着手去分。市松。」

「在。」

「天亮之后,分完金银粮米,立刻出征。你去吹第一遍集合号角。快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一吩咐完毕,秀吉自己也匆匆出了浴房。他立刻穿上盔甲,去见从近江避难而来的母亲。可是,他只陪了母亲半个时辰,便道:「这次我会留下三好武藏和小出播磨守守护姬路城,请母亲安心。」言罢,又询问了一下妻子宁宁的情形,便立刻走出了房间。

「拿饭来。现在是主公的丧期,要素菜,只要咸菜和炒酱就行了。」

秀吉吩咐着侍从,然后痛快地吃了三人份的饭。正吃着,听见了第一遍号角震天响。已经分配完金银的彦右卫门、黑田官兵卫、森勘八,负责后务的小西弥九郎行长等人陆续赶来。

「官兵卫,今天我们就要弃姬路城而去。打点好行装,莫要有遗漏。」

「明白。第二遍号角响起的时候,估计大家就会陆续到齐了。」

「小西弥九郎。」

「在。」

「手中还剩多少军费?」

「白银十余贯、黄金不足五百锭。」

「好,只要有这些,我相信你能花在十倍、百倍於其价值的地方,你有这个能力。你的背后还有堺港民众呢。好好安排一下,休要让途中来投奔秀吉的野武士和浪人说我是个吝啬鬼。」

「是。」

「彦右卫门,分到金银的家臣们士气如何?」

「无不感恩戴德。大人就放心吧。」

「好,那就好!那么,吹第二遍号角。我要立刻出城,把中军大帐移到南野。你先在那里搭好帐篷。」

「是。」

「另,把小也播磨和三好武藏再给我叫来。我还有话要吩咐。」

不大工夫,侍从把正在分配粮米的二人叫了过来。

「二遍号角吹响的时候我就出城。该说的已经对你们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一我被光秀所杀,你们就把这座城一把火烧了,什么都不要留下。至於母亲和妻子,就全托付给武藏了。明白了吗?」

这时,曾是信长身边谋士的堀久太郎道:「大人的安排真如行云流水一般,那么,今天从姬路出发之后,立刻赶赴大坂,与右府大人的三公子信孝会师吗?」

秀吉哈哈笑了。「不到大坂,直指京师!」

「啊,那么信孝大人……」

「为了给亡父报仇雪恨,他定会急急赶到尼崎来。」秀吉说罢,起身离席。他带着侍从、彦右卫门、官兵卫等人登上箭楼,查看军队的准备情况。只见一条长长的彩虹,展开七色的双翼,挂在西边的天空。秀吉豪爽地笑了,旋又突然变得严峻。

第二遍号角嘹亮地吹响了。决不再踏进此城半步!这种决心让秀吉想起了五年来经营的苦楚。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隐藏着难忘的回忆。秀吉从没有想到过信长会意外遭袭,他早就决心紮根中国地区,履行好中国探题的职责。街道已经变成了城镇,市场繁荣,农民也都开始拥戴他。现在却不得不舍弃那些街道、城市、领民,跨过横亘在天空的彩虹……

城内的官兵听到第二遍号角,立刻忙乱起来。他们似也感受到了秀吉的决心,从箭楼俯瞰下去,彷佛可以看见那些人影所蕴藏的无限精力。

「人,真是不可思议……」秀吉回忆起了信长在田乐洼击溃今川义元时的情形。那时候,信长毅然破釜沉舟,勇敢地向命运挑战。那一年,信长只有二十七岁。以同样的气魄舍弃姬路城出征的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

「好!」秀吉喊出一声,声音如离弦之箭,有破空之势。然后,他下了箭楼,不再回房,直奔大门而去。

「牵马!」他大声喊道。

彩虹消失,朝阳已爬上头顶。正在升起炊烟、准备做饭的士兵,一看到秀吉,欢声雷动。既然大将都已出城,士兵们也无颜留下来吃午饭了。

「快,把火熄了。否则,追不上大人了。」

「快,去中军帐!」

秀吉率领蜚声天下的铁骑,带着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向印南野疾驰而去。先行一步出城的小西弥九郎早已赶到了印南野,支好了帐篷,安好了帅椅。

大道两侧,闻听秀吉出征的领民、士兵的家人,纷纷含泪出来送行。送行声中,秀吉笑哈哈地向人们挥手致意。「我羽柴秀吉还会回来,大家要坚强起来。我定会砍下逆贼的人头,得胜而归。」他大声地说笑着。这大概便是他和信长的不同之处吧。

到达印南野以后,最先赶来的是鹿野城的龟井兹矩,接着,到大帐报到的将校络绎不绝。进入夜间,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红,此时,集中到印南野的将士已达一万多人。

子时四刻左右,大军浩浩荡荡从印南野出发了。

天亮了,六月初十的朝阳把右首的海面映得金灿灿的,队列在飒飒的松树林中,迎着晨风行进在明石的海滨上。在大队人马抵达尼崎之前,小西弥九郎已经向前方派出了好几趟密使。

「羽柴大人的两万大军,正以雷霆之势向摄津河内进发。」

「花隈的池田信辉要投奔筑前守,正率领五千军队在追赶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