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大地之盐
天正十年五月,冈崎城里迎来了心情舒畅的德川家康,全城上下充满了喜庆气氛。
今川氏城代丢弃的这座城被家康接管之时,松平氏正处在连三河的三成都掌控不到的低谷时代。然而今天,家康却完全掌握了三河、远江、骏河三国,成了超越旧主今川义元的雄杰。
家康的感慨自不必说,就连跟随去安土的重臣大将们,也都个个喜气洋洋,感慨万千,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再想想往事,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次跟随家康的,除了为首的酒井左卫门尉忠次、石川伯耆守数正、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本多平八郎忠胜、神原小平太康政以外,还有天野康景、高力清长、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石川康通、阿倍善九郎、本多百助、营沼定藏、渡边半藏、牧野康成、服部半藏等人,其余的二十八人也都是拥有领地之人。
身边的贴身侍卫除鸟居松丸、井伊万千代等十四人,还有花了七天七夜把武田一族的名家穴山人道梅雪说服,使他最后归降家康的名将——长坂血枪九郎。
因此,冈崎城的里里外外都是人山人海。尽管如此,各个岗哨路卡,都跟往常一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以防意外。
家康五月初十刚刚到达冈崎,就去了大树寺参拜,接着,去三道城看望了生母於大夫人。
已经五十五岁的於大一看见家康来到,立刻从座位上站起,不住地给儿子道喜。「我儿终於做了三国之守,恭喜恭喜!」说着,母亲的眼睛已经通红了。
家康这次领有骏河,感慨最深的,恐怕就是这位母亲了!在冈崎最贫弱的时候,母亲嫁到了这里,生下了家康。家康六岁的时候,松平氏出於对今川氏的畏惧,被迫送他离开冈崎到骏府。当时的悲伤,恐永远不会从这位母亲的心中消失。
家康深知母亲的心情,坐到门廊边,把跟来的侍卫三浦於龟、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支到了一边,道:「你们先到外面吹吹风,凉快凉快,到时候我再叫你们。」
「母亲,身体还好吧?」只剩下他们二人,家康凝视着白发渐增的母亲,心中无比眷念。
「真是奇怪啊,一看见你的身影,我就不禁想起你的祖母。」
家康默默地点点头。祖母是母亲的生母,又是祖父的妻子。祖母跟随被送到今川家做人质的家康,千里迢迢赶赴骏府,成了他在那里唯一的亲人。
「是,孩儿能有今日,全都是祖母的恩泽……所以,家康身上的某处大概还保留着祖母的印记吧。」
家康这么一说,於大不禁笑了。「比起长相来,你的性格确是继承了祖母的特点。」
「应是。听说祖母当年乃是海道的第一美女。即使在去世之时,虽说已年过半百,可还是一个风华绝伦的优雅女尼。那年我才十四岁……」
家康不知不觉忆起了往事。母亲悄悄向前移了一步,拿着团扇轻轻地给家康扇了起来。家康没有刻意阻止。
「你祖母说起过,你祖父和外祖父二人最相像了。」
「是啊,现在他们都已作古。要说性格,我还是最像您。」
「你胡说些什么呀。」
「不不,这於孩儿,确实是一件难得的幸事。听说母亲从怀上我到生下我,每天都坚持净身祈祷,借望生下一个可以平定乱世的儿子。」
「这些事情,都是谁告诉你的?」
「祖母……」家康带些打趣地看看母亲,微微一笑,「大概正因如此吧。这次作战,我斩杀的武田余党和右府大人斩杀的不相上下。」
「大人!」
「母亲您这是怎么了,连说话的时候手都不肯闲着。您这样扇着,我心里难受。」
「好好好。再扇一会儿,我就不扇了。」於大满怀深情地点点头,然后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和右府大人相争啊!」
「呵呵。母亲是不是看出来我们会争斗啊?」
於大没有直接回答。「右府大人必会命你出兵中国。」
「或许……」
「你既明白这一点,不如主动与右府大人说,自己愿意出兵中国……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是,不如我自己主动……」家康郑重地吟道。
明察世事的母亲啊!家康一下子热血沸腾。其实母亲不说,他也有此意,可是没想到,给他提出这种建议的人,不是家臣,而是母亲,难道家臣中就没有这样的人吗?母爱的力量是巨大的。
「母亲说的是,这样做不会错。」家康又一次像孩子似的用力点点头,注视着母亲。
於大忽然停下手中的扇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更加明显的忧伤。「这次安土之行,不知为何,总是令我心乱。」她压低声音,换了一种倾诉的语调,「你别怪老太婆多嘴多舌。织田右府大人似已不是以前的右府大人了。」
「确实……」
「前一段时间,右府大人来冈崎住过。那时,我心里一直在暗自期待,右府大人能够去看望腾云院(信康)的女儿们。」
「她们?」
「对。两个女儿是右府大人仅有的两个外孙女。要是以前的那个右府大人啊,一定会把她们叫到面前,说几句『多么可怜的孩子』之类的话。可是,没有,他连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就离开了冈崎。」
家康默默地点了几下头。「右府大人大概公务繁忙,忘记了吧。」
「不!」於大打断了家康,「右府大人可不是健忘的人。他分明心里记着,只是不想见罢了。」
「说的是,我居然没有注意到。」
「老太婆心目中,那个说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心直口快的右府大人,不知为何,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是否为了天下,连亲情都不顾了。」家康又是一愣,重新打量了一下母亲。对信长的不安之感,竟然都从母亲的话中得到了解释。「母亲,因此、因此您才让我不要和右府大人争执?」
「是,啊,不……」於大半似摇头又似点头,定定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於大看待事物,从不局限於某一个方面,总是由表及里,抽丝剥茧,这一点和家康非常相似。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不假思索就和别人争执的人。可是,现在的右府大人,一旦话已出口,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会回头。他已经成了这样的人。所以,你定要切切记住,就像下棋一样,一定要行棋抢得先手,布势小心谨慎。」
「多谢母亲!」家康不禁紧紧抓住於大的手,贴在额头上,「孩儿心里已经决定了。不,是因为母亲的金玉良言。」
「明白了吗?」
「明白了,母亲所言极是。」这是家康的真心话,丝毫未加掩饰,也毫无取悦的成分。现在家康担心的,只是若信长问他到底能派多少兵马,他应如何回答。当然,家康也不想先开口,说想派兵云云。他其实一兵一卒也不想派。现在正是巩固武田留下的领地、窥探东海道的大好时机,可是,一旦信长要他出兵,他必无法拒绝。母亲刚才的一番话,给迷惘不安的家康指点了迷津。
「大人。」於大再次慢慢地摇起了扇子,「我听说攻打中国的大将叫羽柴筑前守?」
「对。他是右府大人的左膀右臂,领有播州姬路五十六万石俸禄的羽柴秀吉。」
「我的看法是,你主动向筑前守派出使者……不知你意下如何?」
虽然说话的是自己的母亲,家康却心中凛然。母亲所言和他所想竟然不谋而合!他应对信长之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到达安土之后,信长必定先慰劳家康,当然,家康的部下也会受到款待。然后,信长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怂恿家康出兵。如果真到那时才设法应对,就冲了;应该一见到信长,就先提出请求:「请右府大人允许家康也出兵中国。」至於到底派多少人马合适,现在就应立派使者到秀吉那里打探情况。如此一来,如果秀吉的仗打得不是特别艰苦,他定会说不必出兵。因为家康一旦出兵,秀吉的战功就会减半。可是,就连这些军事谋略上的细微之处,母亲都精确地计算出来了!
「这些事情,母亲就不要挂念了。」家康故意淡淡一笑,「听了母亲的话,孩儿心里已有了一个好主意。」
「无论如何,切不可麻痹大意。」
「母亲如果是个男儿,一定是我的强劲敌手。」家康笑着,又一次抓住母亲的手腕,不让她再扇了。母亲拥有连男人都不能有的远见,甚至超过了众多当世名将,然而这些都是出於亲情——令人不可思议的亲情,令人不得不重新品味的亲情。
「那么,家康要去看望一下右府大人没有去看望过的孙女了。母亲也要注意身体,小心中暑。」家康站了起来。
「好,你自己要多多保重。」於大也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把儿子送到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