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丸、万千代……」家康站在台阶上大声地唤着侍卫,喊着喊着,突觉诧异:自己一来到母亲这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幼时的竹千代。而在滨松,自己则是一个时时处处都感压抑的大将。
这时,於大又伏在地上,恢复了久松佐渡守夫人对三国之守的恭敬之态。万千代和松丸正在对面的松树荫下乘凉,一听到喊声,连忙跑了过来,跪倒在地。家康再次向母亲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大概是很久没有见到母亲的缘故吧,以前曾被称作八幡苑,在父亲广忠的时代,又被改称竹千代之城的本城,那泥土的气息、青草的香味,还有婆娑的树叶,无不令家康对童年深深感怀。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清秀的面容,依然留在他的记忆深处,祖母的音容似乎还在风吕谷里徘徊。「竹千代,祖母在这里啊。」
繁枝茂叶遮住了箭楼的三郎松上,依然能够感觉到祖父当年亲手栽种时的气息,酒谷边的樱花树上,似乎仍留下了不在身边的阿爱和阿万的影子。
这么看来,濑名姬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所生的三郎信康,则更令人心酸。「三郎……」家康站在成排的樱花树下,闭上了眼睛。
站在这里,借口来看城防工事、缠着家康讲述武将心境的信康浮现在眼前。圆圆的眼睛,稚嫩而有生气的嘴唇,还有那十三四岁、像嫩竹一样的气息……「我现在……就去看你留下的两个女儿。」
井伊万千代和鸟居松丸的身后,不知何时又跟来十四五名侍卫。他们似乎明白家康的心情,家康一站住,他们就悄悄地跪在树荫里,尽量不出声。
「……告诉你的母亲,家康现在只是把今川义元的旧领地收回了……不久之后,就搬到你母亲生前一直魂牵梦萦的骏府……」
不知何时起,信康的幻影又变成了家康自己在骏府做人质时的样子。那时家康一出门就被人欺侮:「那是三河的孤儿。」
那时,他特别喜欢鹰,却一只也没有弄到,於是驯养百舌鸟,让它来抓麻雀。就是那只百舌鸟,竟然惹出了许多事端。因为此事,现在他身边的松丸之父鸟居彦右卫门元忠冷嘲热讽,结果被当年的竹千代打了一顿。
「松丸……」想到此处,家康叫了一声。
「在。」
「你的父亲彦右卫门比我大三岁,我十岁的时候,他十三岁。」
「是……」
「有一天,我记得自己发了脾气,把比我年长的元忠大骂了一顿,结果被祖母责骂……那时候的家康,多亏了你祖父忠吉的照顾,才好不容易在骏府得以活命……」
松丸不知家康为何说起这些,不解地望着他。
家康突然笑出声来,眼角有些湿润。「哈哈哈……我怎又想起这些。啊,对了,是因为想起了你的祖父。他是个好人。我正在挨骂,他来了,还拚命地夸我,说动怒之时不能责罚家臣的人,不是大将之器。我就狠狠地把元忠责骂了一顿。你的祖父还感叹说:天晴了,天晴了……你知道吗,松丸,从那以后,每当我对家臣动怒,就悄悄地环视四周,反省一下自己……寓贬於褒,你祖父真是了不起。」
说着,家康又爽朗地笑了。「正因为是你祖父的儿子,你父亲元忠便成了超越我的强者。」
「哎,大人刚才说什么?」
「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听听也无妨。这是进攻甲州时的事。」
「哦。」
「有人来报,马场美浓守的女儿藏在某地,是一个美女,吓得连喊带叫,苦苦求饶,还说可以在阵中听从使唤。」家康刚说到这里,井伊万千代扑哧一声笑了,慌忙装作咳嗽的样子。
「万千代,你知道这件事?」
「不不,一点儿也不知道。」
「哈哈,既然不知道,那我还没有说完,你竟笑了?因此,我就命彦右卫门元忠保护那个女子。」
「啊……」
「由於军务繁忙,我虽然当时记着这事,可后来还是忘了。明白吗?明明心里记着,却偏偏忘了,世上常有这样的事。一有空,我就想了起来,命人将女子送到我那儿。那女子却……」说着,家康似乎感到很有趣,眯起眼睛,「彦右卫门元忠说,那女子随军离去,已不在了。我让元忠好好地保护她,他却当成了一件美差,金屋藏娇。哈哈哈……」
松丸羞得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哈哈……」家康又笑了,「大家切不要只把它当一桩风流的事。这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定会很生气。可是,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你祖父的话来,动怒时就要责骂家臣……真是一句可怕的话。当我责骂的时候,元忠只是苦笑,可真是狡猾……后来,我想起你祖父的话,把火压了下去。万千代!」
「在。」
「你怎么不笑?笑吧,允许你笑。」说罢,家康又向前走去,「我把这座城里的泥土尝了一下,是咸的。主君和家臣,一代又一代,悲欢与共,同甘共苦……再仔细地品味一下大地之盐的味道,我就得去安土了……」
信长的心像是一个不断向外扩张的圆,而家康则正好相反。信长越向外,家康就越向圆心靠拢。一个向外扩张,另一个则向里探求,永远不必担心两颗心相撞。可是,如果是按照同一方向扩张,必会引发不幸的冲突。当信长为平定天下而殚精竭虑之时,家康则正在品味着渗人生养他的故土里的眼泪的味道……
当日,家康看望了两个孙女,次日,命人供奉在各个寺院的墓地里长眠的亡灵。当然,光他自己必须祈祷的不幸之灵就有无数。首先是筑山夫人,然后是信康,当然还有父亲、祖父、祖母、本多夫人、关口刑部、忠吉、菖蒲……因而,五月十二家康的队伍向西出发的时候,冈崎的所有寺院响彻诵经之声。
家康穿过信长刚刚走过的大道,和梅雪一起进入尾张,接着又从美浓向近江进发。和信长上次带着黑人侍者、火枪队做仪仗,八面威风、令人瞠目结舌的华丽队伍相比,家康的队伍则显得普普通通、平淡无奇,毫无张扬之处。
大概是奉了信长之令,家康所到之处,当地的大名都亲自出来迎接,尽心款待。对方特意命高野藤藏、长坂助十郎、山口太郎兵卫等三人做督导,全力修复过了道路。家康却也不敢失礼,和接待的人们一一郑重寒暄,之后才通过。从前骏、远、三之守今川义元自称御所,描眉染齿以显威势,而家康则截然相反,完全是一副朴素、谨慎的姿态。
十四日抵达番场,在那里住了一宿。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特设别馆迎接。
围绕接待他一事,在五郎左卫门、光秀、信长之间发生的不快,家康当然不可能知道。家康决定住一晚后,就立刻指示部下:「所有家臣都不许妄自尊大,万事都要小心应对。」他不仅以此话叮嘱近臣,对一般的士兵都有严格要求。
当地似乎也作了周密安排,酒宴虽然进行到很晚,但由於家康的到达,是夜不闻丝竹之声。
十五日,队伍辰时四刻起程,当天下午未时四刻左右抵达了安土大宝院。专事接待的明智光秀特意迎出大门。光秀一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家康,不禁心中一震。当今天下,堪与信长比肩的当属德川家康了。没有想到家康的服装却如此简朴,和自己华丽的衣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客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惟任日向守光秀恭迎贵客平安到达。」
家康盯着光秀的脸道:「此次为答谢信长公的赠礼而来,沿路受到热情款待,内心不胜惶恐。请日向守转达我对右府大人的问候。」言罢,深施一礼,那样子俨然一个身份低微的乡下大名。
家康在光秀的带领下,来到了殿内。他惊奇地抚摸着柱子,仰望着屋顶,欣赏着壁画,费叹不已。「日向守,这么宏伟的建筑,我可消受不起。虽然这是您的职责,但是,可以看出,您定花了许多心血。」家康嘴里说着,心头更加警惕。在这极尽奢华的款待背后,他感受到了越来越沉重的威压。
光秀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我的苦心没有白费,客人真的非常喜欢……由於刚刚挨了信长的一顿责骂,光秀自然而然地比较起家康和信长的人品来,突然,他一阵伤感。
「听了大人的褒奖,日向守深感……深感荣幸。」说着,他彷佛遇到知己似的,高兴得眼圈都红了。
家康听了,不禁一怔,旋又把视线投向栏杆。「能够打造如此精美工程的工匠,在我的领地里肯定找不出来。不愧是右府大人的居城,因大人宽厚仁慈,才有如此天赐之物啊!」
「说的是。」光秀终於抑制住眼泪,「三河不设关卡,这都是大人的恩泽,现在,安土的繁华已经快赶上堺港了。」
「是啊,这些都是他人无法企及的。家康深受感动,简直进入忘我之境了。真是天外有天,如有可能,我也想试着建造一座这样的宫殿。请把我刚才的话转达给右府大人。」
「能得到大人的赏识,是光秀一生的荣幸。」
就在二人互相客气的时候,家康给信长的礼品也一件件被搬运到客殿内堆放起来。看家康朴素的穿着打扮,就像是一个顶多领有二三十万石的乡下领主。所以,光秀也非常担心家康带来的礼品会显得寒碜。
上呈礼品是光秀的任务,在呈报礼单的时候,信长必定会评论几句。若是礼品太少,信长定会不高兴。「分明是轻视我信长,觉得我好打发。都怪你们不用心。」若是太多……
怎么可能太多?看看家康的朴素打扮,再看看他属下土里土气的样子,说不定家康生来就是个吝啬鬼。
「进贡的礼品已经卸毕,请大人查看。」酒井忠次前来报告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家康轻轻点点头:「日向守,这些薄物只是家康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请代我向右府大人致意。」
家康起身离去之后,光秀也随后跟了出来。穿过客殿一看,就连见多识广的光秀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马队驮的几乎全是贡品!
待二人落座之后,石川伯耆守才开始念起礼单来:「黄金三千两、铠甲三百件……」
光秀不禁惊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