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想看。据我所知,大人已经染指了五个女人,他那样无拘无束地生活,而我却病魔缠身。」
「所以大人才能无畏地去战斗。如果没有机会接触女人,也无法想象战场上的荣光。」
「战争……你怎么看和武田家的这一战。」
「这……大人现在势如朝日,但甲斐的信玄也是闻名天下的武将。小人实在分辨不出优劣。」不知何时,减敬已经转向筑山夫人,又开始为她斟新茶。走廊下传来侍女的通报声:「大贺大人回来了。」
「哦,是弥四郎,让他进来。」筑山夫人将手伸向减敬,「扶我起来。」
减敬来到筑山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她紧紧抓住减敬的手。「你不必回避。」
她斜着眼望着减敬,眼神温柔得似要融化一般。减敬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够领会的眼神看了看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筑山定定道:「我说可以,就可以。」
「是……是。」
「你难道嫉妒他吗?弥四郎不就是我的家臣吗?」
话音刚落,隔扇被轻轻拉开。「夫人一向可好?」弥四郎恭敬地伏在地上。
「哦,弥四郎,听说你傍晚就从滨松城出发了。难得你如此忠心。」
「先向夫人拜年。」
「不需客气。你也看到了,我今年又是疾病缠身,大过年的还躺在床上。」
「您好些了吗?」
「有减敬时刻守候在我身旁,大概暂时不会离去。走近些。」
弥四郎看了减敬一眼,赶紧避开,来到夫人的枕边。「减敬,辛苦了。」
「辛苦的是像您这样的重臣。战争持续不断,辛苦您了。」
「弥四郎,主公还是那么精神吗?」
弥四郎看了看减敬,「请夫人屏退左右。」
「没关系。减敬嘴严,不会乱说。你无须担心他。」
「即便如此,还是请您屏退他人。」
如此一说,减敬知趣地站起来,道:「小人在隔壁房间守候。」
弥四郎傲慢地点点头,紧紧盯着筑山夫人,直到脚步声走远。
「弥四郎,你怎么这种眼神?」
「夫人!」弥四郎猛地直起身子,然后警觉地环顾四周,「您该下决心了。」
「下决心?」
「大人这次失手了。他不可能战胜武田家。」
「那么,冈崎城如何是好?」
「这样下去,少主恐凶多吉少。」弥四郎说完,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盯着筑山苦闷的表情,「如果您想救少主,我认为……现在该作决断了。」
「……」
「还有,大概是有人告密,大人好像已经觉察到您的……胡作非为。」
「你说什么?我胡作非为,什么意思?」
「是关於您和我之事。还有您和减敬……夫人!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夫人的罪名是……当然,我也同罪。」弥四郎又眯起了眼。
筑山夫人脸颊通红。弥四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谁察觉到了我们……报告给大人。大人见到我时,说夫人全仰仗我了,那种嘲讽的神情让我无地自容。」
「弥四郎……事到如今,你后悔了?」
「后悔?」
「这一切都是因为大人迷好女色而起。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没错。」
「所以,我才说您应该下决心了。」
「不,不!无论大人说什么,我们都必须将它当作捕风捉影的胡思乱想。否则就会掉人他设好的陷阱。」
「夫人!」弥四郎向前挪了挪,「请您不要胡思乱想。您我之间,还可以认为是胡乱猜想,但您和减敬,却有人目击。」
「目击……谁?」
「不妨告诉您。是德姬身边的下人,一个小侍女。」筑山夫人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冬至那日,德姬的确派人来给她送馅饼。
来人便是小侍女,那时恰巧筑山的侍女都不在隔壁房里。或许那个小侍女在隔壁房间等待时,听到了筑山卧房内的说话声。
「那个小侍女是德姬从尾张带过来的,一旦有事,难保她不会说出口。夫人难道一点也想不起吗?」
筑山的嘴唇激动地颤抖着,并不说话。她没想到弥四郎不但提及自己和他的事,还拿减敬的事责备、威胁她。「你所说的下决心,是指什么?」
「依我看,派人去见胜赖,以确保大人失败以后,信康能保平安无事,方是上策。」
「派密使到甲斐去……」
「如果拖延下去,被大人发现……那时恐无人能救信康了。」
筑山夫人又沉默。武田家和今川家是亲戚。如果有今川氏血脉的筑山秘密联络甲斐,或许可以救信康一命。但那样一来,便是对家康的彻底背叛。筑山夫人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弥四郎。」她终於开口道。此时她已没有丝毫傲慢,彷佛一个柔弱的可怜女子。「我能够依靠的只你一人。到我身边来,仔细告诉我,如何才能够救三郎?」
弥四郎向前挪了挪,粗暴地推开夫人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此时,大贺弥四郎与筑山夫人不再是主仆,而是一个狡猾的男子和被其征服的女人。
事情本不该如此。对於家臣而言,主人绝对高高在上。一直以来,主人都可以随便收用家臣的女儿。筑山过於自信了。她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指使弥四郎等家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看来正好相反。她现在根本不敢激怒弥四郎,否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与其等到丑事揭开,不如现在就纵火自焚。
被弥四郎推开后,夫人又赶紧依偎过去:「弥四郎,你难道生气了?」
「为何生气?」
「当然……当然是因为减敬。」
「如果我生气了,您会怎样?」
「请原谅。那不过是我一时糊涂。那和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夫人,我在说更重要的事。」
「不,我看得出你因为此事生气。」
「我弥四郎的个人安危与荣辱都无所谓,我考虑的是……您和少主,或者说是冈崎城所有人的命运。」
「我知道。所以,你要教我怎么做。我只能找你商量,弥四郎。」
弥四郎咂了咂舌,定定神,按住夫人放在他膝盖上的双手。以前,这双柔软的手是那么高贵,每当弥四郎亲近她时,总觉得自卑而荣幸,他甚至记得他怎样惊恐地颤抖。但不知何时开始,那种荣幸和畏惧的感觉逐渐消失,代之以厌烦和鄙夷。她也不过一个普通女子……这促使他的心理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以前,占据他弥四郎身心的是「尊敬的主公」德川家康;而如今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平凡的女人」筑山夫人。家康不过是此女的丈夫,信康也不过是此女的孩子,自己则是可以将此女玩弄於股掌之间的男人。想到这里,弥四郎开始为自己设计另外一种人生。
难道出生於足轻武士之家,就必须满足於做一介末位家老?为何不能立志成为一国或一城之主?现正是大好时机。他可以和甲斐的武田家里应外合,灭了冈崎城。
此时,筑山夫人在他眼里成了一个工具,她是弥四郎实现野心的绝好诱饵。所以,弥四郎和减敬设下圈套,让筑山与减敬有染。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她了。弥四郎不觉将手放在夫人肩上,眯缝起眼睛。
筑山夫人悲伤而可怜地依偎在他身上。如果说这是偶尔放纵慾望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她现在必须向弥四郎百般献媚,以维持生命。
「弥四郎,关於减敬的事,你就原谅我吧。」
「我没有原谅您的资格。如果被大人知道,我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人。」
「我不是说了吗,完全照你的意思去办。」
「那么,您下决心了?」
「如果那样能够挽救三郎……弥四郎,我是个软弱的母亲。」
「那么,您就好好照我说的去做,保证没有问题。」
「嗯,我会听你的。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弥四郎伸手捏捏夫人的肩膀,轻轻地摇晃起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懑。「无论如何,被小侍女看到您和减敬的苟且之事,总是您疏忽大意所致。必须封住那个小侍女的嘴。」
「怎么才能封住她的嘴,你说来听听。」
弥四郎压低声音,「必须借助少主之手,别无他路。」
「让三郎去吩咐她不得泄漏吗?」
弥四郎马上摇了摇头:「那太便宜她了!」
「那么,怎样才能……」
「她可能会泄漏给德姬,德姬自然会告诉织田,大人则有可能从织田氏听说此事,那样一来,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必须除了她!」
「除了她?」
「除了少主,没有人杀得了她。」
听到弥四郎冷冷的声音,筑山夫人不禁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她早已没有了因嫉妒而歇斯底里的狂乱,只因恐惧而十分可怜。
「但是,合适吗?」
「那就看夫人怎么想了。请您速作决断。」
「但是,我们还无从知晓她是否泄漏了秘密,就去杀她?」
「如果有凭据表明她泄漏出去,我俩早已人头落地了。」
「啊。」夫人慌乱地颤抖起来,「我脑子里乱作一团。你快说怎么办,弥四郎。」
弥四郎没有做声,而是继续抚摩着她的后背。他十分了解筑山,如果不这样安抚一下,她的内心会愈加混乱。「比如告诉少主,说那个小侍女经常在德姬面前搬弄是非,挑拨德姬和菖蒲的关系……」
「哦!可以。就那样办吧。」筑山夫人听到这里,竟扑哧笑了。她如此温顺,弥四郎反而不安起来。他美好的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他本以为,只要成功离间了家康和信康父子、信康和德姬夫妇的关系,眼前就会出现一条通衢大道。「您明白了吧?如果小侍女泄漏您和减敬之事,一切都完了。」
筑山夫人紧紧抓住弥四郎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弥四郎对她柔软的双手和献媚的眼神十分憎恶。或许,这是对她毫不羞愧地背叛家康的愤怒。
「那么,告辞了。」弥四郎粗暴地推开筑山的双手。夫人躺在枕边,怨恨地望着他。他沉下脸,慢慢向会客室旁边的房间走去。减敬正坐在火盆旁边等待着。
「减敬,该做的我已经做完了。」
「噢。」减敬望着弥四郎,会心一笑。
「减敬,夫人的病体如何?」弥四郎佯道。
敬低声道:「这是一条血光之道,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是啊。但是……正因为是三河迎战武田的关键时刻,你一定要用心为她看病,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拜托了。」
「那……那是自然。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弥四郎出了房间,减敬干咳一声站起来,径直向夫人卧房走去。
夫人正獃獃地坐在被中,盯着空中。茶釜的响声仍然在寂静的房内回响,和夫人的体味交织在一起。减敬也不说话,从茶器旁边取过装满了药汤的陶壶,换下茶釜。
「减敬。你能不能到三郎那里去一趟?」
「是。」
「你就说我的病比想象中要严重,让他前来看我。」她依然盯着空中,有气无力。
减敬出去后,夫人扑在枕上失声痛哭。为何哭泣,她自己也不清楚。想当初在骏府,少女时代的她是多么快乐,如今却成了孤独的飘零之人。种种往事不断浮现在她眼前。这难道就是女人的一生?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感激之情。
她一直怨恨家康,但现在,连怨恨的资格也没有了。如果世人知道了她和弥四郎、减敬之间的事,会怎样嘲弄她这不幸的一生呢?人们不会评说家康的冷淡,而会说:是筑山夫人的放荡使得家康心烦意乱,才去找其他女人。那样,她将死不瞑目!哭了良久,筑山又坐起身,发起呆来。虽说死不瞑日,又能怎样呢?
若是以前,她一旦有机会,便和家康大闹。但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大闹的勇气。难道是道德与良心上的谴责让她失击了力量?
「少主来了。」外面传来平岩亲吉的声音。
筑山赶紧正了正身子道:「赶紧收拾收拾,让三郎一人进来吧。」
不久,就听见信康在外面说话,支开了亲吉,拉开隔扇。「母亲,听说您身体不好。」信康大概是闻到了房里汤药的气味,紧皱眉头,来到夫人身边坐下。
「啊。我也不知为何,最近老是精神不佳。恐怕我的日子不长了。」
信康满不在乎地笑了:「母亲不要多想,人是不会一有病就……」
「话是那么说,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弱,只想见见你。德姬的身体如何?」
「母亲,德姬好像怀孕了。」
「什么?好,好啊!」
「还未通知父亲,生命……生命真是奇妙。」
「最近德姬身边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有,她特别喜欢吃酸的东西。」信康双眼放光。筑山赶紧摇了摇手。
「不是那种事。是关於菖蒲的,有什么可疑的事发生吗?」
「菖蒲……不,没有。」
「那就奇怪了。」
「什么?」
「德姬身边有个小侍女吧?」
「那个小侍女呀,她寸步不离,细心地服侍着德姬呢。」
「但据我所知,那个小侍女是个很不安分的女子,经常搬弄是非,挑拨德姬和菖蒲的关系。」说到这里,夫人停下来,小心地观察着信康表情的变化。
信康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小侍女憎恨菖蒲?这在他看来,是可以想象和理解的事。但他不想因此打扰卧病在床的母亲。「母亲,请放心。无论小侍女如何挑拨离间,德姬和菖蒲都不会在意。」
信康这么一说,夫人的眼神顿时尖锐起来。她的良心本来还有一点不安,不想信康的反驳又让她的嫉妒之情燃烧起来。「三郎性情豪爽,才这么说。但女人之间的事可没那么简单。」
「母亲,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那么,」夫人喘息着探出身子:「那么菖蒲说过要回我身边来之类的话吗?」
「您说什么?」信康看了看母亲,「菖蒲曾向母亲说过这些话吗?」
「如果说过了,你准备怎么办?」
「真是混账!果真如此,我不会送她回您这里,亲自处理即可。但请您心,菖蒲不是那种女子。」
夫人皱起眉头。十五岁的信康好像还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但如果就此放弃,她又害怕小侍女的嘴和弥四郎的眼神。
「呵呵,」她突然笑了,「三郎真是个好心人。小侍女百般挑拨,企图将菖蒲从你身边赶走,你却全然不知。」
「母亲!我不想再听这些事了。无论小侍女如何挑拨,德姬都不会信的。请您不要说了。」
「哦,那么说,三郎认为德姬会为菖蒲的事高兴吗?」
信康自信地点点头:「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她曾经说过,菖蒲是个谨慎、可爱的姑娘。」
「三郎,我是担心发生意外,才告诉你。我死去的舅父今川治部大辅因为亲近侍女,差点被甲斐的夫人毒害。」
「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还不仅仅是治部大辅。就是母亲我,也差点被现在滨松城的阿万害了性命。女人的嫉妒,能将人变成鬼。」
「我明白了。」
「你又轻描淡写,我很担心。今后那小侍女说话做事,你千万要小心。」信康表情扭曲,站起身来:「母亲既然身体不错,那孩儿就告辞了。」
「再多待一会儿。」
「不行。父亲马上就要出征到野田城。我可能也快要接到出征的命令。母亲多保重。」
「三郎,我还有话要说。」但是信康已经没有回头的意思。减敬和信康抆肩而过,畏畏缩缩地一边搓手一边走进来。「夫人。」
但是筑山夫人并不回答。丈夫早已经不属於她了,她一直将信康当作唯一的依靠,但他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被抛弃的感觉,顿时让筑山夫人变成了一个疯狂而孤独的人。
「少主真是勇猛。他要是出战,武田军定会心惊胆战。」
「……」
「人们都说,他将来会超过他父亲,成为天下第一大将。」
「住口!」
「是……是。」减敬惶恐地蹲下身,拨旺炉火。
「我真希望自己是生在一个百姓之家。」
「夫人真会开玩笑。」
「我终於明白了,所谓女人的幸福,不过就是守着丈夫、孩子,开心度日。」
「夫人说得不错……」
「我真想立刻从这个世界消失。减敬,你能不能带我去某个遥远的国度?」
「夫人尽开玩笑。来,汤药好了。您先喝了这个,然后好好歇息。」筑山夫人又沉默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牙咬得咯咯响,颓然倒在枕上。
减敬赶紧惊恐地给她扇风,替她盖上被褥,伸手取过他亲自调制的汤药。这是清热去毒之药,他在汤药中搀了些甘草。看到她温顺地喝着汤的样子,减敬彷佛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作为女人的筑山夫人,那么悲伤而可怜。减敬静静地替她揉着背。「唉,女人的幸福……大概正是如此吧。」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心中想,如果这个女人嫁给另一个男人,也许不至於像现在这么悲惨。减敬甚至想劝说胜赖,让信康继续统治冈崎,让筑山再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如此一来,冈崎城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落入武田之手。这个时刻快要到来了。
「减敬……我不会认输的。我想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
「什……什么事?」
「三郎和德姬,还有那个小侍女,不让他们反目为仇,我是不会罢休的!德姬是仇人的女儿,那个小侍女是仇人派过来的奸细。」
减敬没有回答,他一边悄悄地替她拉上被褥,一边在脑中考虑,给胜赖的密函究竟该如何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