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2)

德川家康 山冈庄八 3905 字 1个月前

第九十二章死地生后勇

家康已经不记得城门是如何打开的。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如丧家之犬一般置身於城内了。

「大人,已经进城了。请您下马。」家康定睛看去,只见大久保忠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顺从地下了马背。城内静悄悄的,树梢上挂满雪花。

「您怎么不走?」又是忠世严厉的斥责声。但家康已经完全虚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在这次决战中赌上了一切,但输个精光。

「大人!」忠世用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忽然大声狂笑,「大人,您真是个傻瓜。」

「什么?」

「您看,马鞍上竟然有您的大便。啊,真臭!」

家康终於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摇摇晃晃地扶着马鞍摸了摸,吼道:「浑蛋!那是酱汤。」说着,他「啪」的打了忠世一巴掌,似又恢复了朝气和活力,「植村正胜和天野康景去守大门。元忠!」

「在。」

「你去玄关。」

家康命令飞奔跑过来的鸟居元忠,「打开城门。将所有的柴火都堆积起来点燃,认真查看每一个撤下来的人,不要让敌人混进城来。」

斩钉截铁地命令完后,家康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忠世赶紧跑过去,替他脱去鞋子。

「浑蛋,竟然说是大便。」家康大骂着起身,径直向大厅走去,「端热水来。」他对着磨磨蹭蹭的下人吼道。饭食端上。第一碗饭很快吃光,第二碗紧又来了。

「篝火烧起来了吗?」家康对着仍有些怔怔的忠世问道。

「这一战败得真惨。」忠世忽然流下泪来。家康终於恢复了生气,他不是昏庸的主公。忠世庆幸关於粪便的戏言起了激将的作用。

「再端一碗来。」家康接连吃了三碗饭,「听着,我要歇息。你们不用生火。」说完,他立刻躺下了。

乘胜追击的武田军好像已将冈崎人逼到城下。吆喝声和箭矢声夹杂着风雪,越来越紧。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还有家康的鼾声。他极度疲惫,鼾声如雷。

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默默地听着家康如雷的鼾声,半晌没有动静。主公虽大败而归,竟能酣睡如斯!忠世有些感动,这来自残酷的战争带来的震撼。主公已经用尽全力,如今安然入睡了。待他醒来,会说些什么呢?是说立刻撤退到吉田城,在那里等待织田的援军;还是不惜生命,据城死守?忠世忽然感到心里一阵震动。面对敌人的进攻,吃完三碗饭后安然沉睡的家康,根本不可能想人非非。他会说,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心全意投入战斗。

这时,天野三郎兵卫和石川伯耆全身挂满箭,奔了过来。

「主公睡着了?」三郎兵卫道。石川伯耆则獃獃地歪着头。

「在打鼾?」

「是在打鼾。那么,点起篝火了吗?」

「火照得如白昼一般,城门大开。敌人正纷纷涌到城下。必须立刻叫醒主公,让他指挥战斗。」

「他会指挥我们的。」忠世向前挪了挪,「我们已经失败,如果从这里撤退,反会招致敌人的追击。信玄又不是鬼神。且让大人睡上一觉,清醒些再指挥战斗…… 」

「大人还有自信吗?」

「有。我们要在这里吞掉敌人,证明三河人的能力和气度。」忠世忽然猛转过身,面对三郎兵卫,「所以,我要前往犀崖! 」

「你还要去犀崖?」

「我要从背后袭击那些闯到城下的敌人。三郎兵卫,你立刻召集火枪队。」

三郎兵卫看了看忠世,点点头:「明白。不知还剩下多少人,我立刻召集他们。」三郎兵卫离去后,大久保忠世系紧了草鞋带:「各位,行动吧!」

大厅里增加了几盏灯烛,家康的鼾声还在持续。

「我们也战死在城门前吧。」石川伯耆说着,猛地拔下袖子上的一支箭。这时,箭仓的鼓声穿透风雪,传到他们耳中。人们惊讶地面面相觑。显然是有人奔进城内,迅速爬上了角楼。

战鼓声传来,家康的鼾声戛然而止。他慢慢地伸了个懒腰,表情严肃地倾听着鼓声,又看了看周围:「啊,好了,再去战斗……」

敞开的城门前堆满积雪,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白。每隔片刻,就有肩扛长枪的武士来回走动。他们倒不是为了御寒,而是负责守候此处的天野康景为了迷惑敌人,让人以为有数百人守候於此。

篝火照亮了夜空,全城尽现眼底。酒井忠次的部下一路飞奔回来,爬上角楼,敲响战鼓,全城似在瞬间恢复了活力。乘胜追击的甲斐矮子山县三郎兵卫昌景试图一举攻下城池,但到了城门前,忽然打手势让部下停住。这时,战鼓声越来越响,篝火烧得越来越旺。受伤的滨松士兵三三两两走到城门处,但守城的士兵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脸肃然。

「不要妄动。」昌景歪着脖子,拨转马头,向右后方的胜赖阵中奔去。胜赖也停了马,抖落头上的雪花,仰望着城池:「是三郎兵卫吗?城内状况如何?」

「在下认为,已没有多少残兵。」

「那战鼓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也觉得奇怪?」

「当然。」

这时,小山田信茂的战马踢雪飞驼过来。他的睫毛也已披上雪花:「似乎还有人守卫着城池。」

胜赖点了点头:「派人到梅雪处去看看。人马都已疲倦,不要硬拼。」

「是。」一个骑兵武士应着,向最右翼的穴山梅雪阵中奔去。

此时,趁乱摸出城的大久保忠世率领二十六个火枪手,从穴山侧面悄悄潜到犀崖下。士兵都已冻得瑟瑟发抖,普遍感到小腹不适。稍微动作,就可以感觉如水的排泄物灌满裤裆。

忠世表情严峻,「大人,请原谅。」他喃喃地说。他想到意志坚强的家康居然笑称拉在马背上的大便为酱汤。

悬崖边上积雪已齐膝高。忠世停止前进,命令二十六支火枪对准了穴山的后背:「不需要瞄准,只要点火放炮,然后齐声呐喊即可。」

引火线点着了。火药味越来越浓,未几就听见二十六支火枪发出巨响。

再加上滨松城内的薪火助势,枪声响彻天地。

穴山军的叫喊声驱散了武士们身上的寒气。由於受到出乎意料的袭击,穴山的军队一时炸窝,陷入一片混乱。

「再来一阵……」忠世抑制住激动,大声叫喊。

由於两番枪击和城内的战鼓声,武田军判断受到了内外夹击。不可思议的是,混乱彷佛具有传染性,很快从穴山的队伍传到山县的队伍,再传到小山田的军队,武田军终於决定撤退。大久保忠世、石川和天野都没有紧追;但毋庸置疑,他们的行动吓破了武田人的胆。

家康在大厅听到武田军终於撤退的消息时,才感到全身极度疲劳。这决不是一次巧妙的战斗,而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惨败。但经历了惨败的自己,竟然活着,而且成功地阻止敌人的追击。当然,这决非家康一人的功劳。似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支配这一切,他在内心感谢那种力量。

全副武装的下人从厨房里端来了栗子和饭团。但家康并未让下人将饭食分发下去,而是让不断回来的武士们睁着饥渴的眼睛盯着饭团。

一向坚强的鸟居元忠,失去了弟弟,眼睛里彷佛燃烧着火焰;失去了众多部下的本多平八郎忠胜则感到全身阵阵酸痛。铃木久三郎拿来了家康的长枪:「途中捡到的。」

「送给你了。」家康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转身对天野康景道:「忠次呢?」

「酒井还在厨下接受治疗。」

「伤得重吗?」

「拔出了四根箭。正在用酒洗。」

其实,所有人都在这次战斗中受了伤。

「这里聚集的人,彷佛百鬼夜行,真是丑陋。」听家康如此说,众人脸上终於露出了笑容。

大久保忠世回来后,食物终於分发下去,每人都有一碗烫热的酒。众人默默地饮着,不禁纷纷流下眼泪。在往来於生死间的他们看来,只有家康还是那么高大,彷佛一座巨峰。他难道不知恐惧吗?

鸟居元忠不觉举起酒杯:「仔细想来,这一仗,我们算是赢了。应该祝贺。」他的声音却如狗吠。

「我们怎么会输?我们不是以八千兵马击退了三万大军吗?」忠世回应道。

家康开口了:「不要自欺欺人。我们确实输了。虽然打败了,却未输掉气节。」

「是。虽然输了,却未输掉气节……对!我们失败了!祝贺大人。」本多平八郎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站起身,跳起舞来。本多自比锺馗,但其他人却联想到受伤的猛犬。

篝火一直燃烧到天亮,士兵们围着火堆逐渐入睡。

天亮以后,雪停了下来,变为小雨。十二月二十三,交战双方都稍放松了紧张的神经。武田在三方原商议军情。胜赖、山县、小山田诸将都主张攻下滨松城,但信玄却不同意。考虑到进京途中可能会遭遇织田方面的援军,不能在三方原浪费粮草。庞大的军队,最忌讳行动冲缓——信玄因此决定停止进攻。二十四日早上,家康得知武田军决定停战。

滨松城在得到了武田军的确切动向后,方开始收拾自己人的屍体。滨松城内外顿时增加了大量的坟塚,其上落满霜柱。

武田军约损失四百人,而德川方面加上损失的织田援军,伤亡一千一百八十人。

愁云密布的元龟三年终於过去了,很快迎来了天正元年(一五七三)的正月。

这个正月,滨松城内没有一个人走亲访友,问候新年。信玄於年底到达刑部地区,在那里迎来了正月。他准备进攻野田城。

家康正月初一早上拜神完毕,回到了卧房,他支退了佑笔,独自獃獃地望着窗外。一边用红笔划掉战死者的名字,他一边喃喃道:「见谅……」无论哪一个名字,都能勾起他无尽的回忆,他禁不住泪湿衫袖。夏目正吉、鸟居四郎左……他们的战死并未带来太平。强大的敌人如今正虎视眈眈,企图踏平三河。

家康点燃桌上的香烛,放下笔,来到廊下。太阳已经升起,天地一片血红。冰冷的风吹打着肌肤,十分疼痛。从这个世上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家康的脸异常冰冷。

「大人,准备好了。」身后忽然传来清澈的声音,是阿爱。家康轻轻点了点头,返回室内,立刻换上戎装。毕竟,不能用随随便便的装束迎接新年。

他麻利地束着衣袖,强作笑颜道:「阿爱,我们输了。」

阿爱睁大眼:「什么……什么输了?」

「去年的决战之事。真是一次难得的历练。 」

「阿爱不觉得那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