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还好吗……」阿万的声音有点发抖,却像冬天的池水一样清澈。
「是你?」家康喃喃道,盯了一眼作左,方才回问,「你还好吗?」
「好……好。大人看起来很是健康。」
「好,再说吧。你先去歇息。」
为了逃避筑山而藏身於本多丰后家中的阿万,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和先前判若两人。
「右卫门也下去吧。」
「是。您明白丰后为您保存的东西了吗?」
「多嘴!」
「是。」阿万恋恋不舍,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和半右卫门一起退了下去。
「作左,你以为我会为此感到高兴吗?」
「这不像是主公您说的话。」
「哼!」
「为主公当差,并不仅仅是努力完成主公的吩咐,有时也要做些出格之事……这种时候,就要请您高抬贵手。」
「连女人的事情,你们也要过问……」
「主公难道不想再夺取其他城池了吗?如果只想拥有小小冈崎城,一个儿子已是足够。」作左卫门也弯腰在走廊上坐下,紧视着家康。
家康亦紧盯着作左卫门。家臣的话,有些应该听,有些则不应该听。作左现在所言,无不发自肺腑,值得家康听取。
去年年末升为贴身侍卫的井伊万千代端茶进来了。看到家康和作左默默相对,万千代也静静地在门边坐下。寒风吹得松树梢呜呜作响。
「万千代,下去吧。」半晌,家康才示意万千代。
「你想让我多生儿女,作左?」家康轻声问,他的表情很严肃。
「先主广忠正是因为有了主公您,冈崎人现在才能在滨名湖畔欣赏风景。如果骏府的氏真多有几个好兄弟,骏府也不至於走向灭亡。但主公先前亲近女人的方式,却并不让人称道。」
家康苦笑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严肃。作左关於男女之情也要精於算计的说法,深深刺痛了他。迎取正室固然多为机关算尽的策略联姻,但无论是哪里的大名,到了娶偏房的时候,就根本不问出身和贤愚了。
「女人本来……」作左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并不是作为男人的玩偶而生在这个世上的。」
「你是说我在玩弄女人?」
「难道不是?您碰过的女人,哪一个得到了幸福?」
「唉。」
「她们都受伤离去。这些事主公您再清楚不过了。」家康听到这里,赶紧避开了眼光。他眼前浮现出在此城中自杀的吉良夫人的影子,还有筑山、可祢和阿万……他不但给她们带去了伤害,也在自己内心深处留下了伤痕。
「作左,我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女人。」
「那就请主公听我几句。请您变得更冷酷些吧!」
「要我变得无情?」
「正是。女人天生是为了生孩子,并将孩子们抚养成人。事实如此。天地自然之理,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家康看着作左,他的眼里仍然充满困惑和犹豫。作左挺身道:「主公真是个怪人。您看看周围高高耸立的松树,您看看这座城池。只要有根,有土地,枝叶就能繁茂,树梢就能鸣响。松树会因为人情而生存吗?」
听到作左所言,家康转过脸去,若有所思。他对於作左卫门的话似懂非懂。与天地自然之理比起来,人情往往微不足道。但人情不也包含於天地自然吗?想到这里,家康又困惑起来。「这么说,你是让我变得无情起来,将那松树根拔掉,是吗?」
「正是。主公要深刻了解女人的根性,不要有妇人之仁。」
「有理。」
「让她们生孩子,让她们致力於抚养孩子。那才是天地的本性。口舌之仁,决非真正的仁心。」
「哦。」
「主公需要孩子,冈崎的三郎需要兄弟,而女人的愿望也是生儿育女……」
作左像是站在枪尖前一般,目光锐利,掰着指头数说,「如果主公遭遇不测,而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那才是最大的善因。希望主公能够不断加强自己的根基,就不要继续在女色上无谓地浪费精力了。」
家康终於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哈哈,有理有理。」
「哈哈哈,不知不觉就如此了。那么,在下该去巡视箭仓了。」将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默,这就是鬼作左的作风。
作左离开后,万千代立刻过来了。「大人,您何时进京?」
「嗯?」
「神原小平太和本多平八郎说,这次进京可不一般。他们说大人要和织田大人一起对付越前的朝仓义景……是真的吗?」
家康似乎心不在焉,没有作答。
「大人,让万千代也举行元服仪式,让小人出征吧。」
「你去告诉他们,今晚的膳食端到内庭去。阿万来了,我要去她房里吃饭。」
「是。」万千代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垂头丧气。
家康脱掉木屐,站了起来。如果将阿万正式接入内庭,那就相当於向筑山夫人挑战;但若是将本多丰后特意送来的阿万遣回去,恐也不妥。「作左的意见倒不错。」家康进到木香飘溢的卧房,突然怔住了。他听到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家康对那声音很熟悉。那是阿万,刚强而聪明的阿万。她显然偷偷听到了家康刚才对万千代所言。家康快步走过去,打开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这个房间离走廊很远,光线暗淡,彷佛黄昏一般。阿万慌忙抬起头来,她的脸如同黄昏的花朵。家康不自觉比较起阿万和阿爱来,究竟谁更美呢?
阿爱长得很像吉良夫人,端庄娴雅;而阿万则长着一张气质出众的瓜子脸。一个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将终生托付给自己的女子。
「阿万,你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了?」
「是。我担心大人会骂我。」
「我为何要……骂你?」
「因为大人不喜欢女人惹是生非,可能会让我回去。」
家康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不要有妇人之仁——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左的话。「阿万,不妨明告诉你,我最是讨厌搬弄是非的女人。」
「奴婢知道。」
「男人考虑的事情和女人不同。如果位置颠倒,不但会影响我自己,也可能影响你整个家族。所以,你们绝不可在男人面前多嘴。」家康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因为如此一来,就相当於向阿万道出了对筑山夫人的强烈不满。
「是……是。」阿万非常温顺,「这些事情,我都已明白。」她的睫毛闪烁着朝露般晶莹的光泽。
家康想轻轻地抱起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冷眼看着阿万。他的冷静,大概是已到一定年纪的缘故。是啊,我已远非少壮男儿了,但为何还能欣赏女人的柔情?家康想着,冷冷地开口道:「退下去吧。记住,这里不是女人应来的地方。」
阿万顺从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空气里留下了她身上的芳香。
她会是生育儿女的女人吗?家康心里一边喃喃着,一边坐回桌前。
桌子上放着家康的军事案条,还只是个初案,没有经过佑笔之手,他只在反覆考虑。十几座不能掉以轻心的城池。究竟派谁留守冈崎城,派谁驻紮滨松?目前武田信玄一边与越后上杉氏对峙,一边与相模北条氏争夺骏河余下的地盘。在此期间,家康可以和信长一同入京,并与越前朝仓氏展开决战。但其后的走势,他还不甚明确。
家康突然想到祖父和父亲失败的原因。他已经比在守山一役中被刺致死的祖父,多活了将近三岁。想到变幻莫测的脆弱人生,想到作左方才所言,家康还真想多要几个儿女。
信长似乎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下子就娶了三个侧室。那决不是因为荒唐,而是为了应付人生无常的袭击,才作出的一箭双鵰之举。家康开始从全新的角度考虑关於女人的事情,直到万千代来报告膳食已经备好。
来到内庭,膳食已准备完毕,酒壶也已摆好。而捧着酒壶坐於一旁侍奉的,是中午曾为家康奉过麦茶的阿爱。阿爱旁边,则坐着满脸严肃的阿万。
家康瞥了一眼阿爱,冷然地问道:「谁令上酒的?」
「是厨监天野又兵卫的吩咐。」
「告诉又兵卫,城虽落成了,但还远远不够。酒太奢侈了。」
「是。我会转告他。」
「还有,」家康打开了饭碗的盖子,道,「白米太多了,告诉他只放八成则可。」
「是。」
「三菜一汤。你们也不可忘节俭。贫民百姓都吃些什么,你们知道吗?」家康转向阿爱,道:「阿爱?」
「在。」
「你到我身边来吧。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我,你一时还忘不了战死的丈夫。等我从京城回来,你再答覆我。来,愣着做什么?盛饭,快……」
事情太过突然,阿爱慌慌张张地捧来了托盘,阿万则獃獃地看着家康。家康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嚼着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