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风流舞
今川氏真坐在大殿上,心烦意乱地赏着庭院里的歌舞。这是从永禄三年七月左右开始从城下风靡至各个村庄的歌舞。人们都称其为「不可思议舞」或「风流舞」。据说最初是乡人聚集到八幡村跳舞。其后,在其他村子迅速风靡开来。人们建起望台,燃起火堆,鼓手和号手站在中央,舞者则围成一圈。开始时舞者以青年男女为主,不久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到八九月间,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沉浸在疯狂的舞蹈中,舞者也穿上了华美得炫目的绫罗绸缎。
看到百姓们忘我地彻夜狂欢,武士们也受到了熏染,不知不觉乐在其中了。后来,人们开始不分场合地随意野合,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淫乱。
有心人将这一切归因为民众看到义元战死后,氏真无能,从而绝望,对氏真的无礼和无能不禁忧心忡忡。甚至还有人暗地里说:「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肯定是织田信长的阴谋。」也有人说:「这是三河的松平左近忠次派伊贺的忍者前来捣乱。」一时间流言四起。
进入冬季,风流舞衰落下去,今川人松了一口气,但春暖花开时,这种舞蹈又重新盛行起来,其场面更加不堪。
仅仅为了这一夜舞,众多百姓变卖土地,偷偷出走,也有一些年轻武士一去不返。
「战争真是无聊。一将功成万骨枯!莫如在活着酌时候尽情歌舞。」
「是呀,唯有舞者知其乐。」
人们士气低落,风流舞更使得人心惶惶。复仇、士道、战争、劳作,统统成了身外之物。他们宣称,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享乐。如此一来,就连热衷於享乐的氏真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所以,他今天特意让人搭起望台,想看看所谓的风流舞究竟是什么样子。但由於舞场设在城内,而且又在白天,无论舞者还是观者都觉无趣。
「这种舞蹈有什么意思?不可理喻。」扶几的一边坐着濑名姬,一边坐着侍童三浦右卫门义镇。氏真一边抚弄着义镇那比女子还要白嫩的手,一边自言道。
「大人,这是因为在白天舞蹈的缘故。您夜里来看看,当人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面孔时,想必大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义镇道。
「哦?」氏真紧紧地抓住义镇的双手,双眼发亮。濑名姬不时瞟一眼这荒唐举动,她觉得,氏真亲近男子是故意做给她看。
当氏真叫过濑名姬,让她从他时,濑名姬喃喃道:「我是有夫之妇。」但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因为她的内心摇摆不定。
「哼!你还将松平元康当你的丈夫?元康已经和信长狼狈为奸,背叛我啦。」
「不,那是大人的误解。元康是为了避开信长的锋芒,不得已而为之。」
氏真根本不相信濑名姬的话。「难道你也想和元康携手反对我?」他撇撇薄薄的嘴唇,立刻叫过三浦义镇。「只有你不会背叛我。过来!」
氏真将身材小巧的义镇抱在膝上,转过脸去对濑名姬道:「下去吧。」
自那以后,每次濑名姬前来,氏真总会让义镇陪侍。不可思议的是,每当看到氏真搂着义镇,濑名姬竟会生出嫉妒之情。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将义镇作为男人去对待,氏真会作何感想呢?
「停!风流舞到夜里再举行。」氏真突然站了起来。濑名姬醒过神时,发现父亲表情异常地跪在面前。「亲永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到我卧房来。」
「是。」
濑名姬猛吃一惊,赶紧随着父亲站了起来。侍卫们到院中叫停了风流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来劝谏氏真停止风流舞还是偶然过来?眼前的父亲,绝不是平常那个平静沉稳之人,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
「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亲永一边走一边叹气,「不要跟来,稍后告诉你。」
父亲究竟是让她回府邸等待,还是在城内等待,濑名姬没弄明白。父亲却匆匆摆了摆手,快步跟上了氏真。濑名姬在走廊尽头站了一会儿,不禁又跟了上去。父亲的狼狈让她不由自主想探个究竟。
走廊右边樱花盛开,其中夹杂着非常鲜艳的朱红色。在濑名姬眼中,那种朱红十分不吉。
氏真在义镇的引领下走进卧房,亲永跟了进去。濑名姬悄悄走到隔壁房中,在门边坐下。一个侍女差点失声惊叫,濑名姬赶紧制止住她。
「出大事了?」氏真的声音从隔壁房中传了过来。
「请屏退众人。」亲永道。
「不必。我身边就义镇一人。」氏真十分固执。
亲永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犹豫,尔后似乎下定了决心,道:「有战报传来,说西郡城陷落了。」
「西郡城陷落?谁……谁……谁攻下的?是元康?」
「是。」
「是你的女婿攻下的?那么,藤太郎长照干什么去了?」
濑名姬昕到这里,不禁汗毛倒竖。不吉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西郡城是鹈殿藤太郎长照的居城,长照之母与濑名姬之母均是今川义元的妹妹。自从元康开始经营三河,其势力便逐渐扩张到了今川氏边境的西郡城。
听说同父异母的哥哥松平清善将要进攻西郡,待在骏府的长照不久前刚返回城中。
元康返回冈崎城后,氏真认为松平清善有与元康串通的嫌疑,便将他的家人悉数推到吉田斩首了。骏府纷纷传言,松平清善是怀恨在心才谋反。濑名姬听说此事,不禁嘲笑氏真神经过敏。
「藤太郎干什么去了?我姑姑怎么样了?」面对氏真的一连串追问,亲永许久没有回答。
「可恨!果然是元康在背后指使。事情既已如此,你也该有所准备了吧。让濑名、竹千代和阿龟准备领死。藤太郎干什么去了?」
「唉,藤太郎长照到达城下时,敌人已经攻进去了。」
「浑蛋!他是不是一路跳着舞过去的?」
「没有确切的消息,据传长照和他的弟弟长忠都已战死。」
「我姑姑呢?」
「她也……」
「元康这个浑蛋!」
氏真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语了。他感到全身热血上涌,有些眩晕。他在骏府城里纵情享乐之时,父亲遗下的领地已经逐渐被人吞噬。他虽对元康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事到如今,无法让元康再返回骏府。当然,氏真也不敢发兵攻打冈崎城。若发兵征讨元康,士兵们肯定会在中途跳起风流舞,然后一哄而散。正是因为今川氏的败亡,才使风流舞风靡一时。
「亲永,带濑名姬过来!」咬牙切齿的氏真狂吼道。
濑名姬顿时紧张起来。既然氏真不敢进攻元康,他将会采取何种残忍的手段加以报复呢?只要想想他将男女老幼拉到吉田城外斩杀,就可以知道氏真的残忍程度。
「不能斩首完事,那太便宜他们,火烧也太客气……用钉子,用锯子……」他全身颤抖地向小原肥前发令时,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肥前也瞠目结舌。
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氏真和濑名姬的表兄。没想到元康居然毫不留情地一举攻下城池,杀了鹈殿长照。凡事必深思熟虑的元康,既然选择主动攻击,想必已考虑到后果。他哪里还在意妻子和儿女的生死?濑名姬欲哭无泪,身体微微颤抖。
「叫她来!将竹千代和阿龟也带来!将他们撕成八瓣!」氏真似乎猛地扔出去一个东西,大概是扶几吧,砸到了隔扇上,传来了可怕的折裂声。
「请问让濑名姬母子来做什么?」亲永低沉地问道。
「可恨的元康!还用问吗?亲永,你难道想袒护她?」
「濑名姬在成为元康的妻子之前,已是先主的外甥女。」
「什么?」
「鹈殿长照也是先主的外甥,因为外甥被杀,而要将外甥女处死,亲永,这种处理欠妥。」
「就这样不了了之?」
「濑名姬究竟有什么错?只因为她没有制住冈崎城的丈夫?」
「亲永,你想用道理来压我?」
「濑名姬的母亲也是您的姑姑。请看在您姑姑的面上,暂且饶过濑名姬母子。」
「不!」氏真好像又扔出了什么东西。这次是茶碗或棋盘。院中传来破碎的声音。「我一开始就恨元康。他那双眼总是闪闪烁烁,深藏阴谋,却还装得十分镇静。你们居然将他招为女婿。如今他不仅害死了藤太郎兄弟,还杀死了姑姑。若饶恕了他,天下人会更看不起我。」
天下人看不起你,根本不在於此!亲永在心中驳斥。在这个乱世,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在找出一条可以中止战争的道路之前,武将应该紧咬双唇,咽下眼泪,进可驱万千兵将,退可保万世基业。
遗憾的是,氏真怎能明白这一切?他陷入了幻觉,日复一日地享乐,只在闲暇时分憧憬太平。但男色、蹴鞠、美酒和歌舞绝对驱散不了战争的阴云,更无法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平。此氏不亡,更待何时?
「如若惩罚濑名姬母子,将给元康以口实,借此进攻骏河、远江。不如将濑名母子继续留在骏府做人质,然后借先主之名劝说元康,方是上策……」
氏真激动地制止了亲永。「别说了!我已不信任濑名。她们母子肯定在暗中串通元康,说不定哪天会将元康引进骏府。连你都被元康迷惑了。把她带来!」
但亲永没有动,依然严肃地望着氏真。
「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也同罪。」
亲永还是没有回答。一向为人和善的他,也觉得今川氏没有一丝希望了。别说氏真,就是义元将元康玩弄於股掌之上时,也没对冈崎人下手。对今川氏狡猾的伎俩了如指掌的元康,和因一时之怒而失去人心的氏真,器量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当听到义元战死那一刻,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切腹殉死。想到这里,亲永肝肠寸断。「您无论如何都要惩罚濑名姬母子吗?」
「是!」
「既然如此,就请先取我的首级。」
「取你的首级?」
「是。是我亲永选元康为女婿的。先主虽已同意,但我夫人和濑名姬当时并不乐意……况且,既然您恨元康,那就怪先主和亲永缺乏眼光,请先取了亲永的首级!」
氏真圆睁双眼,嘴角抽搐,气急败坏地咽着唾沫。
在隔壁房中偷听的濑名姬终於站起身来。心中乱作一团,本能地想从这里逃开。最后,她终於挣扎着到了大门前的轿子里。「快,回家。」她语无伦次地吩咐道,已经神情恍惚了。对元康的恨与对儿女的爱都已经消失,只有即将到来的杀戮在她眼前浮动,她如同置身黑暗的宇宙,一片茫然。
她醒过神来,轿子已经停在自家的阶上,轿门也打开了。附近的少将宫内,今夜好像要举行风流舞,不时传来练习大鼓的声音。台阶上站着皮肤白皙的十五岁侍女阿万。
天色阴沉,快要黑了。带着湿气的风吹落了许多樱花瓣。
「夫人,怎么了,您脸色这么苍白。」阿万赶紧上前扶住濑名。出得轿来的濑名姬,如同一个幽灵般。
「阿万,把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来。」到卧房后,濑名姬彷佛刚想起来似的,匆匆道。
元康离开后才使佣的这个阿万,是三池池鲤鲋大明神的神官永见志摩守之女,在府中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元康在时,濑名姬不让任何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子接近府邸,直到去年夏天,她才让阿万做贴身侍女。阿万表达忠心的方式十分不寻常。她经常盘起男人的发型,出入濑名姬的卧房。
这时,阿万牵来了四岁的竹千代和七岁的阿龟。「竹千代,阿龟,过来。」濑名姬招呼道。
两个孩子并排坐下,问候完毕,濑名姬仍然怔怔的,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她忽然声音尖锐地滔滔不绝起来。「听着,母亲和你们一起去死。你们不要慌乱,也不要哭。你们是松平藏人元康的孩子,也是今川治部大辅外甥女的孩子,是我濑名的孩子。不要被人耻笑。听懂了吗?」
四岁的竹千代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不同寻常的母亲,阿龟则早已小声哭泣起来。七岁的阿龟似乎已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含义。
「阿龟,你为什么哭?你不明白母亲的话?」
「母亲,请……请……原谅,我一定做个好孩子。」
「哼!不像话!你还是武将的孩子吗?」
濑名突然扬起一只手。阿龟赶紧蜷缩成一团,又哭泣起来。阿万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濑名姬猛地打了阿龟一个巴掌,再次高高举起手,但并没有落下,她自己掩面哭泣起来。「不要怪母亲无情。阿龟,不是母亲的过错,是父亲的罪过。你要记住,你们的父亲已经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了。他为了实现野心,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杀死……你们真不幸,有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要怨恨我。」说完,她慌慌张张从腰带里抽出怀剑,双手颤抖着架到阿龟的脖子上。她害怕自己激动的情绪消失后,再也没有赴死的勇气。
「啊!」阿万惊恐地跑了过来,酒井忠次的妻子也跑了过来。
「夫人,您要做什么?」碓冰猛地敲了一下濑名姬拿剑的那只手,怀剑一声掉到地上。濑名姬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对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房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少将宫里的鼓声越来越响。人们恐已迫不及待了,他们要在今夜尽情享乐,把全部人生赌在感官享受里。
碓冰表情冷淡而平静,她将怀剑收回衣内,一边护着竹千代和阿龟,一边候着濑名姬停止哭泣。濑名姬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颤抖着对碓冰道:「你为什么阻拦我?你难道也要和那残忍的人一样,嘲笑我吗?」
「夫人,您先冷静一下。」碓冰冷冷地训斥道,「城主派使者来了。」
「他派人来了?我不想见。他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竟然不顾妻儿,还派人来做什么!」
「夫人!」碓冰立刻打断濑名姬,「城主终於找到了解救夫人和孩子性命的方法,您应该高兴才对呀。」
「你说什么?」
「来人是石川数正大人,请您立刻将他召到这里来,详细询问大人的苦心吧。」
「为我们?」濑名姬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带他到这里来,带使者到这里来。」她慌慌张张整理着凌乱的衣襟,「阿万,让石川大人到这里来。」
不大工夫,碓冰拉着竹千代和阿龟的手,刚和濑名姬在上首并肩坐下,石川数正已经表情严峻地走了进来。他是石川安艺的孙子,刚刚和叔父彦五郎蒙成一起被举荐为松平家的家老。他好像已经从空气中察觉到之前的慌乱。「夫人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