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人本以为已没有了追兵,正放下心来大胆前行,突然遭此袭击,可想而知,他们是何等惊慌。前锋酒井左卫门尉忠次已经到达小石原,快要渡河了,而后卫石川家成还在桶狭间,首尾不能相应。最让冈崎军惊恐万分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既不知道对方的兵力,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军队。右手上空冒起来的火光大概是要照亮前锋部队和后卫军。但是,主力部队好像还没有受到袭击。众人惊恐万分,停止前进,作好反击的准备。
「原来他们在暗处。」看到左翼受到攻击,十二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敏捷地跳到元康身边,拔出了武刀。他突然看到一个敌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向右边扑去,能清晰地看到那人背后长长的武刀和胯下雄壮的马驹。
此时,传来双方的呐喊之声,一方勇猛凶悍,一方狼狈不堪。
「不要让队伍被截断。」传来植村新六郎的声音。
「什么人?报上名来!是什么人袭击我酒井雅乐助正家?」雅乐助为了不让敌人知道这是元康的主力部队,故意在黑暗中大声喝问。
「主公!」平八郎朝牵着元康坐骑那只手的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紧武刀,「有本多平八郎忠胜守在您身边,请放心!」那满怀信心的话让元康忍俊不禁。
那个一度冲进主力队伍的黑影,此时又从右边冲过来。他们想这样吓破松平人的胆,使之无法逃回小石原。若是在此僵持不下,河水涨潮后将无法通过。到时织田军再从背后袭来,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必将转变成一场苦战。
「是野武士。」元康正自言自语,右侧几十米远处传来高喊声。
「松平次郎三郎元康听着:小石原是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地盘,绝不允许你们有丝毫侵犯。若要强行通过这里,定将让你们血流成河!」
元康挺枪骑在马背上,歪头思索,「舅父应该不会故意为难我们,但是……」究竟是击败他们后继续前进,还是绕道而行,以避免伤亡?
就在此时,漆黑的大地渐渐明亮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天空中黑云翻涌。
酒井雅乐助来到元康身边,道:「怎么办?依我看,击退他们,方是上策。」
「等等。」元康制止道。这时,右边河堤上传来敌人威吓的声音。空中的乌云飞快飘移,月亮不久就会钻出云缝。对於熟悉此处地形的敌方,黑暗比较有利;而对於松平人来说,明亮的光线才是救星。
「雅乐助,撤退!」
「撤?」迸射出火花般质疑声的,是站在马前的平八郎,「忠胜不撤!」
元康催马靠近雅乐助,「住口!依我看,对方是野武士,而且蒙受舅父恩惠,若眼睁睁放我们过去,将无法对织田氏交代,我认为,他们此行必经深思熟虑。」
「不错。」
「他们只是吆喝,并未追杀过来。向左撤!」
众人仍是不甚明了。
「只要向上游撤退,就可以随时渡河。但若向下游去,绪川涨潮,我方随时可能被敌人前后夹击。」
「对!」雅乐助一边叫喊,一边欲拍马离去,却又顿住,低声唤过七之助、彦右卫门元忠这些年轻的武士,让他们在元康身边围成了一个保护圈。
元康对乎八郎道:「锅之助,过来!」
「主公,要撤退吗?」
「是为了下一次战斗。下次战斗中,你们必须竭尽全力,直到武刀断裂。」
「既如此,那就绕远路,走!」平八郎将武刀收进刀鞘,随元康的马向前奔去。
「跟上!」植村新六郎举起了武刀。那武刀熠熠生光,让人想起山谷中溪涧的光影。
信长认为元康会在梅雨季节之前进攻大高城,元康却故意拖到梅雨季节后;进入大高城后迅速撤兵,眼看将有一战,元康却漂亮地摆脱了伏兵。事事皆出敌人意料之外,且不损一兵一卒,这些将才已非常人能及。
队伍从小石原向上游前进。后卫指挥石川彦五郎家成已经得到消息,他将后卫部队巧妙地散置在平地,预防伏兵的攻击。
不久,月亮从云彩缝隙之中露出脸来。
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听到人喊马嘶,一脚踢开了被褥。他根本没有想到松平人会迅速返回,如松平人已撤回冈崎城,那么即使带於大前去刈谷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鉴於此,他特意令轿夫加快速度,迅速到达东浦,然后拜托当地豪杰仙田总兵卫安排住宿。仙田总兵卫和利家的父亲交情颇深。
「明日一早去干坤院。」他让於大和阿松先去休息,自己进了另一个房间。他取下刀架上的武刀,猛地推开窗户。天空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尽,透过榛树枝叶的缝隙,可以看到境川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利家悄悄穿上木屐,来到外面。悬在半空的弦月将他的身影清晰地投在地上,河边上移动的人马身影如墨画般鲜明。不需怀疑了,元康显然放弃了和鹈殿长照一起据城抵抗织田军的愚蠢策略,选择了将粮草运入大高城后迅速撤离的方案。「干得真漂亮!」利家自言自语,迅速返回房中。
於大定然十分想见元康吧。想到这里,利家毫不犹豫地走迸了於大的房间。「夫人,醒醒。」
於大好像已经醒了。「什么事?」她立刻起身,和衣坐起。
「快到外边去。」於大已经明白利家的意图。她默默地站起来,装束停当后,跟在利家身后走了出去。阿松还沉浸在美梦中。
利家催促着於大:「在下跟在您身边,请放心……快点!」
於大一边点头,一边紧紧跟着利家往前走。一面是七尺高的石墙,三面是土墙。当走过了北面的墙,眼界顿时开阔起来。
利家向於大指点河边移动的黑影,猜测元康的队伍所处的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匹马,接下来是一队步兵,然后有一队七八人的骑兵。
此时,前锋突然停止了前进。显然他们是看出伏兵不再追击,便准备停下来整顿队伍,但利家却并不了解个中情由。他想走到元康身边,让分别十余年的母子见面,同时向元康转达信长的好意。这不过是一种策略。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同情起身后不幸的母亲来,忍不住想流泪。
为了不惊动对方,他悄悄来到河堤上几棵榛树的树荫下,慢慢向松平军队靠近。
终於看到了先锋部队。骑马人已经下了马,正在喝水;步兵则在一旁倚枪休息,等待主力到达,说话声清晰可闻。
「果真是刈谷的水野袭击我们吗?」
「如果不是他们,怎会这样?还好我们已经杀出重围。」
「杀出重围的说法有点夸张。我只看到了敌人的身影……」
「闭嘴!虽然水野是主公的舅父,但毕竟是尾张方的盟友,轻轻松松就放过我们,大概无法交代吧。」
「所以我们是冲出重围。」
「对,是一场艰苦卓绝的仗。」利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意思。他只在树后等待着主力到达。只要说完「请禀告松平元康公子」后,就可以安排他们母子见面了。想到元康母子见面后的种种情景,年轻的利家胸中升起阵阵暖流。
於大突然拉住利家的袖子,小声道:「前田公子,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支队伍吗?」
「对,这是松平元康的队伍,他们顺利将粮草送入大高城后,已经撤回来了。」
「前田公子。」於大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厉,「你为什么要让我看松平元康的队伍?」这个问题显然出乎利家意料,他獃獃地望着於大。
「我是织田氏的盟友久松佐渡守的妻子。」
「我知道,但您同时也是松平元康的母亲啊。」
「前田公子,不要开玩笑。现在这种形势,难道允许各为其主的母子叙天伦之乐吗?」
「夫人是说不能?」
「绝无可能。如果见面,我只能杀掉他。这是我作为久松佐渡守之妻的分内之事。」
「要杀掉元康?」
於大定定地盯着月亮,静静地点点头,「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但作为久松佐渡守的妻子,我不可怀有二心。请你牢记在心。」她咬着嘴唇不再吭声,肩膀微微地颤动。
利家默默地站在那里。自己是多么年轻、鲁莽,相比之下,於大的清醒和判断力不禁令他肃然起敬。诚然,如果於大在这里欢天喜地见到元康,那么不但是她,就是她的丈夫久松佐渡守,也将被织田氏视作不忠。利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堤下的河道中,残月的亮光下,元康和植村新六郎并肩走来。
「对不起,请原谅!」利家在於大耳边低声说道,然后用手指着河道。
於大浑身颤抖。她的内心对利家充满感激,但她不能溢於言表。如因此让信长误解,那么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久松佐渡守的妻子为了向信长表明忠心,誓死不见已来到眼前的亲生儿子,只有如此,才能让信长更加信赖丈夫。
元康骑着马来到眼前。他俨然一名雄姿英发的武将,月光下,一张脸威风凛凛,较之他父亲广忠,他更像於大的父亲水野忠政。既然相貌相似,那么性格脾气必也相类。水野忠政与众不同之处,在於他的坚忍和谋略。那是他在战乱频繁的时代站稳脚跟的原因。在松平氏中,清康和广忠都死於非命。於大祈祷那样的命运不要降临到元康身上,她抄写经书也是为丁这个。
元康停下马,他哪里知道母亲就在咫尺之外?一个人提来一桶水,放在元康的坐骑月鹿毛嘴边,月鹿毛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元康叫道:「雅乐助。」草地上传来了应答声。元康好像下了马,叹道:「好险啊!」
「什么?」雅乐助没能领会年轻的主公的意思。
「太险了。刚才听说夜袭的是舅父的军队时,我不禁毛骨悚然。」
「啊……」
「那不仅仅是舅父的军队,这一带的野武士也参加了。双方齐心合力来袭。回到骏府后,一定要向今川大人汇报此事,不要忘了。」
「是。」雅乐助终於明白了元康的意思,痛快地答道:「的确须向大人汇报这一切。」
「听说这一带的野武士对今川氏很反感。再次来时,一定要提高警惕。」
「哦……」雅乐助的回答模糊而暖昧。虽然他知道有必要向今川义元说明水野下野守如何忠诚於织田氏;但是告诉义元这一带的野武士对今川氏抱有反感,对冈崎人究竟有何好处呢?雅乐助不太明白。
「终於逃离虎口。继续前进吧!」植村新六郎心领神会,向队伍发出信号。前锋酒井忠次的部队开动了。
月光渐渐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分明。元康就在母亲眼前,望着月亮,自言自语道:「月光好冷。」
於大咬着牙,痴痴凝视着眼前的儿子。利家忽感全身冰冷,獃獃站在树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