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松平马印
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经开放,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前来拜贺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议事厅中接受众人祝贺的城主松平广忠不时弯下腰咳嗽。他似有些发烧,脸色潮红,眼眶湿润。
「我们也告退吧。」满头银发的阿部大藏眼中带着几分忧虑,回头看了看酒井雅乐助。他膝行到广忠面前。「请务必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就像在跟弟弟说话,「与户田弹正大人之女联姻一事,请务必考虑。」
广忠嗯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似在思考。他才迎来二十岁的春天,脸上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阿部大藏没有说话,酒井雅乐助心里却非常着急。去年秋天,由於惧怕今川义元的淫威,他们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现在,广忠依然对於大念念不忘,终日郁郁寡欢。他身为一城之主,却优柔寡断,如女人一般。这让酒井雅乐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边的局势愈发紧张。织田信秀任命儿子信广为安祥城城主,加强了武备。而於大夫人的兄长水野信元对於大被休一事耿耿於怀,敌意明显,对冈崎城更是虎视眈眈。骏府今川始终不弃进京之念。夹在这两股强大势力之间的松平家的命运,比今日下雪的天空还要黯淡。
雅乐助本希望广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对惴惴不安的族人说上一句鼓励的话,但是,广忠比去年年末时显得更加无力。在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说到再婚对象田原城主户田弹正之女时,他也犹犹豫豫,冲疑不决。
二人走出议事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城主也太……」阿部大藏低声叹道,「真让人心焦。」
雅乐助咬牙道:「从年末到现在,他一直独自躲在内庭喝酒。」
「这心病何日是个头啊!」
「今岁定是多事之秋。您也要保重身体啊。」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
「就这样回去吗?」阿部大藏问道。
「不能这样回去。」雅乐助望着阴沉的天空,用手掌接着飘雪,「要是这样愁眉苦脸地回去,到家也会被责骂。」
「我们去散散心吧。」
「好。」雅乐助一口应允,脸上这才露出苦笑。
二人说是要去散散心,其实是去看望住在二道城的竹千代。
竹千代今日在阿贞怀中,让他那伤心的父亲盯视了良久。他面色红润,和父亲大不相同。广忠弱不禁风,而竹千代虽才四岁,却长得颇为结实,口中咿咿呀呀,在议事厅里溜来溜去。广忠似有不悦,皱了皱眉头,道:「让他下去。」又加一句:「别让他伤风了。」
无论在谁看来,竹千代都长得更像他的母亲於大夫人。不,应该说是更像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但是谁也不提他长得像忠政。圆润的下巴,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张一合,非常可爱。大家张口便说这孩子像广忠的父亲清康,并宁愿这么认为。每当看到身体虚弱的广忠,他们便想起勇武的清康,唏嘘不已。
「少主很有精神,简直和他祖父一模一样。」走到酒谷时,阿部说着,折了一枝路边的梅花。
「给少主的?」
「是。可是,到少主能上战场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少主就全拜托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像这雪中的寒梅一样不屈不挠地保护他。」
「哈哈哈……」雅乐助大笑了起来。这是他今日走出家门来第一次笑。「献上一颗寒梅之心?」说着,他拂去落到老人头上的白雪,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礼物。」
「秸编的小猫?」
「是马,老头子。」
「哈哈,是马。」
「这是我亲手做的——效犬马之劳的意思。」
「哈哈哈……」
这回老人也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烁。这个小国的武士,对虚弱的主公不离不弃,把希望寄托到刚刚出生不久的幼主身上。
身为家老,便亲手做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他肯定会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我们走吧。」
二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大藏手里的那枝梅花几被雪裹住。二人不时摇头甩掉发上的雪,沿着箭楼前行。他们弯腰进了二道城的大门,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请开门。」声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侍女应声前来开门。他们发现入口处摆放着很多鞋子。「哎呀,大家好像都来了啊。」雅乐助小声道。
「早知你们会来,便在此候着。」大久保新八郎在里面大声嚷道。二人拍拍衣襟上的雪,踏上门前的石板,走了进去。几乎在同时,传来了竹千代响亮的声音。
「爷爷——」
「来了,来了。」阿部老人首先坐下。
这个八叠大的房子装饰朴素,有些像乡下农舍味道。正面壁龛上摆着红白相间的年糕,还有固齿台和蓬莱台之类的东西,都十分简朴。先一步离开本城的鸟居忠吉微笑着抱着竹千代,坐在壁龛前面。大久保兄弟、石川安艺和阿部四郎兵卫也在,他们从乳母的手中接过杯碟,依次传递下来。
雅乐助和阿部并排而坐。「恭贺新年。」他们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
竹千代挥舞着小手大喊着「爷爷」。他不管看见哪个家臣,都会叫爷爷。这一声称呼让众人感到难过。「他是否明白全族人对他的期待呢?」
「长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阿部拿着梅花走近鸟居忠吉。「来,让我也抱抱。我要送给他一样礼物。」他从满头银发的忠吉手中接过竹千代,抱在怀里,眼圈突然红了。「你祖父当年攻到尾张,对织田不屈不挠。你也要像他一样啊。」
雅乐助从怀中拿出玩具马,把头扭向了一边。竹千代这么小便不得不与母亲分开;而父亲又郁郁寡欢,无法承担家族的重任。家族也逐渐分化出织田派和今川派,明争暗斗。夹在两个强国中间的弱小之国实在悲哀。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孩子的母亲驱逐。父亲悲哀,孩子也难过。不约而回来到这里的家臣们,心中更是凄凉。这些松平家的柱石,将祖辈都没能实现的雄心寄托在了这个天真的幼童身上。
可是竹千代却什么也不知。人越多,他越高兴。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接过阿部老人手中的梅花,突然喊了一声爷爷,用梅枝朝忠吉的一头白发打去。
「呵,真勇敢。」
花瓣四下飘落。大久保新八郎突然大哭起来。一片花瓣刚好落到了他的杯中。
「新八,你这是为何,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兄长新十郎责备道。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看,一片梅花的花瓣落到了我杯里。今年我新八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我是感到高兴。」
「真是能言善辩。你的愿望,莫非是要给孩子买件小棉袄?」
「哈哈哈,这也是愿望之一。」新八郎哭中带笑,埋头喝了一口酒。酒井雅乐助将那个麦秸马递给了竹千代。竹千代眼睛一亮。大概也没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马,他紧闭着小嘴,端详了一会儿,叫道:「汪汪!」然后拿着梅花朝雅乐助头上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