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连环套
刈谷城的跑马场。烈日之下,海风卷起滚滚尘埃,人马俱是一身尘土。
「驾!驾!」
左边是护城河,右边是一座小木屋。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没精打采,河堤上的绿叶也变了颜色。马场上,骑着四岁鹿鬃马疯狂宾士的,乃一月之前刚被任命为下野守的刈谷新城主、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今日他接待了两位客人。父亲在於大出嫁之后,身体欠佳,已疏远了政务,但对年轻的下野守仍然不太放心,并未将全部事务交与信元。
「冈崎的夫人怀孕了。」当忠政听到这个消息,高兴道:「好!这么说她是个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好,太好了。我的外孙、清康的孙子就要出生了。」至此,他才把城中大小事务全权交与信元。在忠政眼中,那个夺去了爱妻的松平清康虽然可恨,却也是一条值得他怀念的好汉。只有清康,对有燎原之势的织田信秀毫不相让,甚至一举攻到了尾张的守山,让信秀也心生惧意。在忠政看来,清康此举完全是缺乏谋略的鲁莽之举,正是因为这样鲁莽,才导致他在守山一役中被人刺杀,万丈雄心化为乌有。但无论如何,他的勇气和果断的确非比寻常。
「希望生出来的孩子能拥有我的忍耐和清康的果断。」
於大的怀孕让忠政的梦想离现实又近了一步。只要於大能生育,她定能生出一个理想的孩子。剩下的便只有祈祷了。忠政暗中派人给凤来寺送去了请愿文,他觉出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衰弱,但只要能换来孩子的平安降生,万事皆安。而且,他决定在此重要关头,加强全权负责城中事务的新城主在刈谷重臣面前的威严。
这时,信元迎来了两位客人。他们和信元密谈了半个时辰后,旋即离去。即便是那些亲近随从和贴身侍卫也能看出,二人乃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织田氏使者。
「战事马上就要开始。」
「此次主公肯定不会追随织田氏,老城主和藤九郎也不愿与冈崎发生战事。」
「况且现在冈崎的夫人有孕在身。老城主定会以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与织田氏结盟。」
种种传闻像风一样在城内外传播开来。人们从使者回去时的脸色和送行时信元的神态中窥见端倪。信元心情郁闷时常会在马场上骑马狂奔,而今日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暴躁。
「驾!驾!」
信元扬起鞭子,抽打战马,在烈日下的马场上狂奔。他全身都已湿透。若是往常,他会跑到盐滨,让海风吹干汗水,吹走内心的烦闷。但今日,他却越跑越烦躁。使者的话就像他额头上的尘埃,夹杂着让他深感不快的腻味。
使者乃平手中务大辅,他乃信秀首席幕僚,并为吉法师之师。他说话时的语气让人想起信元的父亲水野忠政,不卑不亢,慢声细语,条理清晰。这是织田氏的家风,出使不仅仅是传递一个指令,还要给对方无法抵抗的威压。听者经常弄不清到底使者是在代替主君传话,还是在表明自己的意见。
「我家主公说,令尊行事过於谨慎。武将都和远方大名联手,进攻周边小藩,而令尊却常反其道而行。前时竟然将女儿嫁给了去年的敌人松平氏……真乃卓见啊!」说到这里,他眯起细长的眼睛,观察信元脸色的变化,又道:「长此以往,局面将难以收拾。既不追随织田,也不投靠今川。一方面和今川治下的冈崎亲密往来,另一方面又和织田氏藕断丝连……以后万万不可如此。无论如何,到了您这一代,应当认识到,现今的严峻情势已不容犹豫。您不进攻别人,便会被别人消灭。此乃方今年月的悲哀。」
随后他便开始闲话,或是称赞庭院的设计精巧,或者询问盐场的情况,或者品评今川义元父子和松平广忠,偶尔也会谈起足利一门的衰微。事实上,使者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让信元充当攻打今川的先锋。
信元本想以父亲病重为由,再考虑几日,但对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竟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差点忘了,听说大人在熊若宫府上见过了吉法师公子。公子见过的夫人,现在还在城中吗?吉法师公子让我向夫人问好。」
信元立即有一种被人抽了一巴掌的感觉。他想起当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恶念。可以把这话理解成织田氏对他的警告,旨在告诉他,织田并不完全信任他;但也可以理解为,织田已经把他当成了敌人,不允许他说半个不字。身为一城之主,竟然与城外女子私通,还在吉法师面前花言巧语,称要将这个女子娶回城中,眼中还有织田氏否?使者的语气饱含着讽刺。
信元以须和父亲商量之后再作答覆为借口,打发走了使者,但心头的烦闷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父亲不会不管。是他把於大嫁给广忠……」他围着马场转了六圈,正骑马从小木屋前驰过时,一个人影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他面前。
「兄长!」那人厉声叫道。信元被吓了一跳,猛地勒住缰绳,脚蹬离开了马腹。
「笨蛋!」信元差点摔落在地,跳下马时一个踉跄。「藤九郎,你莽莽撞撞的,被马踩到怎么办?」
「不会。」对方斩钉截铁答道,「兄长,我有话与您说!」来人乃於大的同胞哥哥藤九郎信近。信近还留着额发,脸色苍白,但长相俊美,英气勃勃,很像母亲华阳院。此时他双眉竖起,满头大汗。
「有话说也得等我勒住了马。藤九,不可太任性了。」
「不。兄长您才任性呢,您完全无视父亲。」
「我无视父亲?」
「您是怎么答覆织田氏使者的,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以父亲有病为由,此次不出兵吗?」
信元咬了咬牙。他没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他向下人递了个眼色,把缰绳扔给下人,「就因为这个大惊小怪地跑来?」
「当然,这可是水野氏的大事。」
「不。不仅是水野氏,这於松平氏亦生死攸关。」信元抆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本来想说,不就是因为冈崎城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阳院的五个孩子中,藤九郎信近乃是最性急也最率真者。他认准的理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在诸兄弟当中,信元和信近可谓水火不容。父亲已经无心和冈崎作战,信元若坚持出兵,很可能会先把信近除掉。
「听说您对使者说,要考虑之后再作答覆,是吗?我想听听您的打算!」
「我当然有打算!」信元可不愿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到那边大樟树下说话。」他领头缓缓朝樟树走去。刚才在马上摇晃得太厉害,他还感到大地在颤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哥哥一争高低,随信元到了树荫下。信元一屁股坐下:「真热啊!」
信近紧紧盯着哥哥,毫不示弱:「我并不害怕您去攻打我母亲。我只是害怕您加入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中,以致骨肉相残,白白丧命。您为何不明确拒绝使者?我想听听兄长的想法。」话说得大义凛然,却可明显看出,他内心最害怕的,还是他母亲居住的城池遭到攻击。
知了在兄弟二人头顶不知疲倦地叫着。信元心中暗笑,却道:「你别着急,先坐下。」
信元心道:藤九郎啊藤九郎,你把父亲的弱点可全都学来了。原本聪明清晰的头脑,却被感情毁掉了。父亲经常说:「一切都是为了水野大业。」可是对於被清康夺走的妻子,他却始终难以忘怀。他把於大嫁过去,不正是这种情感的表现?被人夺妻却不记恨,反而将女儿也嫁过去,让女儿生下的儿子继承对方家业。如这么理解,父亲倒具有普通武士不可企及的宽厚大度和深谋远虑。但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出於对妻子难以割舍的情义。藤九郎虽然性情刚烈,在这一点上却极像父亲。
信元看来,信近之言不是在看清时局之后得出的冷静结论,面是对生母和妹妹难以忘怀。这个世界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情感在这乱世中最是柔弱无力。
「你说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对。」年轻气盛的藤九郎信近点了点头,继续道:「我认为参加这种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利益的战事,并因此加深与松平氏的仇恨,简直是愚蠢之极。」
「愚蠢之极……哈哈。你这话有意思。依你看,我们应投靠织田氏,还是今川氏?」
「谁也不投靠!我们不是织田,也不是今川,我们是水野!」
「话虽如此,可你看看我的名字。信元的『信』取自信秀,『元』则来自义元。」
「若是考虑到这些,不投靠任何一方,方是上策。」
信元厉声道:「幼稚!一山不容二虎。现已到了两虎相争之时,根本无法保持中立,静观其变。」他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可知道,今川氏与足利将军虽源自一家,却早已败落,不过是一心仰慕京都风雅的朽木。而织田氏乃是茁壮成长的大树,势不可挡。当这两棵树均枝繁叶茂则罢,一旦到了不砍倒其中一棵,另一棵无法生长时……你不该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丝毫也——」
「你还不懂?」信元压住心头的怒火,苦笑道,「我再说一次。此时咱们都该放下感情。即便是我,也根本不喜欢织田。但一山不容二虎,你只能选择其一,现在已经到了抉择之时。」
藤九郎信近往信元身边靠近一步,大声笑道:「这便是兄长的深谋远虑?」
「怎么?」
「一山不容二虎。哈哈,的确有这样一句古言。但我也知另一句古言,便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兄长明知如此,还要主动加入这场战事?」
听信近这么一说,信元顿时失色。若是往常,信元定会挥刀相向。但现在他乃一城之主,须有包容异议的器量和责任。「哦?还有这样一句古言……」
信元压抑住心中愈加强烈的不快,狠劲点了点头。「可是……藤九郎,当你事前就知哪只虎会死,哪只虎会伤时,会怎样?你还要静观其变?」
「兄长您似已知结果?」
「正是。」
「因此我们更不会投靠织田氏。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