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
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
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
白昼。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
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
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於彻底泡汤了。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
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
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
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於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
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屍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
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
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
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
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
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
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
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
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
屁?礼下於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
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
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
两千还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
了她的全盘布局。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
也无计可施。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但即
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在霍子孟
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
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於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
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
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
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
长秋宫。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
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
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
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
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
报仇了吗?”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
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
支撑两个时辰。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
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
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於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
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
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
底没有半点怨念。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这与刘建
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
赵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
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
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
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
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此时逃走,就等若
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
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
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
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
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
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离天
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
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冲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
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