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市紧邻着城西的雍门,两人穿过城门,程宗扬立刻问道:「死丫头去哪儿
了?别说你不知道。」
「说是去散散心。」说着朱老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丫头有点不高兴。」
「那个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程宗扬牢骚道:「黑魔海
的传人很光彩吗?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头既然想要,他还敢不给?这不纯粹是
活腻了吗!」
「丫头要面子,我那位师兄也要面子。」朱老头道:「玄天剑就是黑魔海的
面子。」
程宗扬沉默半晌,然后道:「你真见着严君平了?」
「严大裤裆……」
「打住!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叫的,他如今是书院的山长,你把人家年轻时
的绰号挂在嘴边,我听着浑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个啥?」朱老头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
是他。」
「他一个人?」
「一帮人呢。骑着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样。」
严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扬略一琢磨便明白过来,洛都权贵如云,严君平如
果扮成奴仆进入某个豪门,无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难怪以斯明信和卢景的手
段都找不到他。问题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织,朱老头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半个时辰之
后,他在一处山坳前停下来,「就在此地。时间是两天前的傍晚,当时他黏了浓
须,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马往北去了。」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距离,换成自己,恐怕连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头
眼睛够贼,又和严君平相识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胡须,只怕卢景在场也无法认
出严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吗?」
「奴仆的服色都一样,顶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扬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权贵的苑林?」
「几十家总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问,看两天前有谁家的奴仆进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办法,笨办法,能见效才是好办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干,
你这一把年纪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头道:「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跟谁学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卢五哥。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不费什么劲就办妥
当了。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
深,才显出巧来。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
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
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
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抆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个我见过。」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
跟在天子身后,」
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而且看他
们的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
地里干什么呢?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
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后。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
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
漫步,他披发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双手拿着各种各
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发
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
是按外形美丑,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后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山
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发。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
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
疑他是不是神经病。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他
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
啧啧称奇,「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
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
「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
「这不瞧稀罕吗?」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
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
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
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还有喜欢小相公
的呢。」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
他听不见?」
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后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程宗扬闪身
躲在石后,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
样,双手长揖,然后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今日偶遇於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朱老
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
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敬仲一
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青天白日,你
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
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
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於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於此,难
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
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於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
「多谢侯爷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后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神,他恭敬
地施礼再拜,然后足尖一点,往后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后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
「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
大法强些。」
「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
「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
欢暴体田野。」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干嘛?」
「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
「我干!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
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干!他不会是蔡伦吧……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
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远远
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
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
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只轮毂弹得飞起,
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朱老头
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蔡敬
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
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
车,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
山势渐深,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自己追到
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还是用了什么
遁术。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整齐无比。只是年深
日久,石隙间长满杂草,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但大体还保持完整。
山路尽头,隐约是一处陵园。北邙到处都是坟墓,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遇
不上才是怪事。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规模颇具气势,但墓道两侧
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翁仲,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芜的
模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似乎离卓云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他对墓地没兴趣,也
没有多理会。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按说她来到洛
都,应该立即来见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
不会没有一点音讯——连点影子都没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难道是去办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
准备雪耻……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又立刻否定了。如果这样,死老头绝不
会没事人一样,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
至於巫宗对小紫的刁难,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
缺德,把人家玄天剑抢了,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实在
咽不下这口气。蹊跷的是推冲大祭,程宗扬心下揣测,玄天剑只是个借口,巫宗
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争夺天命侯的称号。结果小紫下
手太狠,大祭还没开始,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
格,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冲大祭,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毕竟被卓云君
险些腰斩,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好重新
培养传人——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
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
也没有拜过魔尊,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
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扬边走边想,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正与后面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
石径穿过,见这边有人,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他身材
不高,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脸上
最醒目的是疤痕,从眉间到下巴,几乎遮住半张面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后就看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