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真把你剃度了?小白脸长那么帅,混在尼姑堆里,也看不出来。
“带回去扔大街上?”
独孤谓小心道:“侯爷不是有间家庙吗?”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就你怜香惜玉是吧?”
独孤谓干笑道:“到底都是性命。”
那间法云尼寺只是个幌子,要紧的是沟通内宅的暗道,需得避人耳目,可这事没法儿跟独孤郎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程宗扬无奈道:“得,带回去吧。你先别高兴,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自己揽的事,自己搞定。别想着让我接手,白养一帮尼姑。有这闲心,我还不如把教坊的姑娘们养起来呢。”
“那不能!下官绝不让侯爷为难!”
独孤谓兴冲冲回去一说,身后随即发出一阵欢呼。
程宗扬摇了摇头,这事弄的……还丢了好几个尼姑呢。
好在升道坊就在宣平坊斜对角,走过去也不远。众人刚过了十字街,便又听得一阵叫喊,几名贼人聚在一处朱漆大门前,挥舞着刀斧将大门劈开,然后蜂拥而入。
门内的人家早有戒备,双方棍棒交加,打成一团。到底是贼人势众,不过片刻,那户人家便抵挡不住,一名穿着红色官袍的官员抱头鼠窜,狼狈奔出门来,放声叫道:“救命啊!杀人啦!”
程宗扬定睛一看,“独孤郎!救人!”
那官员襆头被打掉,靴子也掉了一只,脸上一道刀痕,鲜血淋漓,若非口音耳熟,程宗扬险些没认出来这位风度翩翩,出口成章的鸿胪寺少卿,自己的老熟人,段文楚段少卿。
手执凶器,私闯民宅,已经是犯了天条。独孤谓再不留手,当即挥舞刀花,纵马上前,将一名贼人砍翻在地。
那些贼人一时慌乱,随即又凶悍地围上来,进退颇有章法。
杜泉跃下马,摘下鞍侧一对弯钩,上前接应。
混战中,忽然“绷”的一声震响,程宗扬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伙贼人竟然携带有弓弩!
临敌不过数步,连独孤谓也来不及躲闪,被一支弩箭射中肩头,箭身透入大半。
一直护在程宗扬马侧的南霁云一夹马腹,暴喝道:“南八在此!”
战马疾驰而出,南霁云摘下凤嘴刀,手起刀落,将那名持弩的贼人连人带弩劈成四段,血肉横飞。
南八出马,犹如虎入羊群,那帮贼人见状不敢恋战,当场一哄而散。
程宗扬此前来回都是走的大街,此时深入坊间,才发现局面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恶劣百倍。眼下长安城中的治安已经彻底失控,连段文楚这样的高官,都被贼人破门而入,遑论其他?
段文楚认出程宗扬,几乎喜极而涕。所幸他是官宦世家,风度还是有的。上来不卑不亢地长揖一礼,说道:“多谢程侯,段某,感激不尽!”
这句话发自肺腑,字字千钧。
“老段,原来你住这儿啊?家里这是……”程宗扬看了眼只剩下破烂门框的朱漆大门,“算了,收拾收拾东西,到我那边避避吧。”
“东西都收拾好了。”段文楚连忙道:“我原本就打算出城避避呢。宣平坊好,还是宣平坊好!”
片刻后,随行的队伍除了一群尼姑,又多了段文楚一家老少。
“老段啊,”程宗扬在马上问道:“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段文楚脸上的刀口不深,这时用巾帕按住,跟在马侧,“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唐国不会这么阔吧?连贼人都用上弩了?”
“侯爷是问这个?”段文楚苦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贼人,多半是宫中翊卫乔装打扮。”
“那你还说没得罪人?这些宫里当值的卫士,不会是阉党指使的吧?”
段文楚掩面长叹一声,“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值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
段文楚吟诗一阙,然后叹道:“侯爷有所不知,长安城的翊府卫士,颇有些胆大包天的恶徒,白天是官军,夜里就是劫路行凶的贼人。这回只是运气不好,家里招贼。倒不是专门来寻段某的晦气。”
还有心情吟诗呢,看来老段的心态还行。自己在唐国没有刻意交游,打过多次交道的段文楚也算是熟人了。他今晚若是出事,自己心里很难过得去。
从升道坊穿坊而过,临近坊门,两侧的背巷不时传来惨叫声,甚至还在坊外的沟渠中看到一具女屍,身无寸缕,头无青丝,依稀是龙华尼寺被劫走的尼姑。
程宗扬越看越是心惊,最后只能硬起心肠,对周遭的乱象视而不见,带着众人匆匆返回宣平坊。
贾文和路过厢房,只听得一阵杀猪似的叫声。那位独孤参军精赤着一身雪白的腱子肉,被人赤条条按在榻上,铁中宝跟杜泉按着他的手脚,南八含了口酒,往他肩上一喷,然后亲自操刀割开皮肉,将一枚血淋淋的箭矢挖了出来。独孤郎君俊脸扭曲,额头青筋霍霍直跳。
贾文和不动声色,一路来到内宅,拉开静室的房门。只见主公半敞着衣衫,席地而坐,一名体态丰盈的艳妇被他抱在膝上,罗衣半褪,正在上下把玩。
程宗扬尴尬地放开灩奴,“贾先生,这么快就过来了?”
“主公有召,岂敢怠慢?”
程宗扬示意灩奴退下,心头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贾文和注视着他,“主公为何忧虑?”
程宗扬苦笑道:“很明显吗?”
“主公内宠虽多,但在吾等面前,行事向来端正。若非忧虑难解,何至放浪形骸?”
程宗扬总不好说自己看到城中的乱象,心中郁气难解,一生气又恼上李昂这个罪魁祸首,索性将杨贤妃拿来撒气。
“贾先生,我这两天在城里走了几处,局面实在太乱了。没有官府的管束,什么妖魔鬼怪都钻出来了,生灵涂炭啊。”
“主公身为异邦使者,要插手唐国政事么?”
“想想法子嘛,方才鸿胪寺的段少卿,都险些被恶贼破家。你知道主公我是个滥好人,这样坐视不理不合适吧?太虚伪了对不对?你也不想主公是个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吧?”
贾文和沉默片刻,“主公想管到哪一步?平乱,还是治安?”
程宗扬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哎,这两个有区别吗?”
“平乱是平定如今城中的乱象,治安乃是今后的长治久安。”
“长安城乱成这样,平定起来也不容易吧?京兆府、金吾卫、御史台,这些衙门的主官吏从都被下狱,想让仇士良他们放人肯定不可能。”程宗扬拧眉思索道:“要是出动神策军,我怕长安城比遭贼还惨。兵匪一窝,百姓们可要倒大霉了。”
“平乱易事耳,只需主公说动卫公,乱象旦夕可定。”
“天策府?”程宗扬疑惑地说道:“他们才几个人?长安城一百零八坊,这两天参与抢劫的,起码有好几万。天策府的爷儿们再能打,放几万头猪也得抓十天半月的吧?”
“卫公自有对策。”
程宗扬似信非信,又问道:“那长治久安呢?”
“敢问主公,如今唐国局势如何?”
“狗屎局吧。李昂那个皇上被囚禁在蓬莱秘阁,太监们一手遮天,百官只能俯首听命。”
“将来如何?”
“将来?那些太监吃了大亏,眼下既然拿捏住李昂,肯定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朝中官员敢不听话,轻则废黜,重则下狱。”
“中枢威信扫地,诸镇又会如何?”
还能怎么样?历史上,李昂被软禁后还活了好几年,宦官把持君王,恣行废立,猖獗无比,唐国朝廷威信尽失,再无力挽回藩镇割据的局面,最终崩成一地碎片,花了上千年都没能再拚起来。
“藩镇彻底割据,最后撑不下去,大伙一块儿散摊子。”
“如此,若要长治久安,眼下正是关键。”
“哦?”
贾文和道:“请主公借李昂首级,以安天下。”
程宗扬张大嘴巴,怎么突然蹦出来借李昂头颅一用?李昂一死,那不是火上浇油,乱上加乱吗?
他拍了拍额头,飞快地转着脑筋。唐国局势已经坏得不能再坏,李昂如果驾崩,局面还能坏到哪儿去?接下来呢?唐国势必拥立新君。李昂子嗣夭折,剩下的无论弟弟还是侄儿,都是成年人,不会出现幼主当国的局面。新君继位之后,再菜也不至於比李昂还不如。
也就是说,李昂死得越早,唐国的局势越能及早安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重树朝廷的威信……
程宗扬捏着眉心。李昂满盘皆输,再没有翻盘的可能,已经是彻底的负资产了。他活得越久,对唐国的伤害也越大。
“意思是长痛不如短痛?”
贾文和长揖一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干掉李昂?还是就这样拖着?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问题。
李昂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是唐国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君王,即使这位皇上已经沦为太监们的傀儡——甚至连傀儡都不如,只是太监们手里一团烂泥,随意捏扁揉圆。
他多活一天,唐国的政局就得在泥潭里多沦陷一天,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什么时候驾崩,唐国政局什么时候才有重生的可能。
可是弑君?
程宗扬并不觉得什么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但李昂好歹是一国之主,哪儿能杀鸡一样随随便便给杀了?
李昂驾崩,宦官们会怎么反应?
宗室呢?
官员呢?
百姓呢?
那些野心勃勃,割据四方的藩镇呢?
本来唐国摊子再烂,还能维持好几十年,这一剂猛药下去,会不会唐国没救过来,直接就崩了?
程宗扬一时间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