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报应不爽
贾文和半伏在地上,将那份协议草案的副本铺开,仔细看着。他细长的双目光芒微闪,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草案看完。
贾文和推开文牍,「裂土封国。不意程侯之威,一至於斯。」
贾文和这声「程侯」,让程宗扬心花怒放,这称呼还是头一次听到,当场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下面。
「老贾,来跟我混吧,绝不屈了你的才华!」
贾文和淡淡道:「此议若成,程侯便是众矢之的,若换作贾某,定然寝食难安,真不知程侯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程宗扬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你吓唬我?」
「程侯匡扶王室,功高难赏,」贾文和点了点那份协议,「方有此议。程侯不思进取,转而求田问舍,逐利自污,亦不失为自保之术。然程侯挟不世之功,却行商贾之事,如圈中之豚,求食而肥。安能长久?」
程宗扬火气直冲脑门,这家伙居然把自己比作肥猪?有我这么精壮的猪吗?
贾文和对他的脸色视若无睹,他抬袖咳了几声,「行大事毫不惜身,弃权柄有如敝履,视小利却如性命——贾某不才,真不知程侯是上古之贤人,还是鼠目寸光之徒。岂不闻天予不取,反受其殃?」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忍下这口气,「大家理念不同,光靠嘴巴,我也说服不了你。这样吧,等你伤势好些之后,我派人送你去临安、建康、江州游历一番,让你看看我这肥猪有多壮。」
贾文和眼中光芒一闪,「江州?」
「没错。」程宗扬道:「我的。」
江州之战是六朝近年来的大事,贾文和当然不会没有听说过,以一城之地,数千之众,力拒数万宋军精锐,消匿多年的星月湖大营初露峥嵘便震动六朝。假如江州真的属於这位程侯,他的实力和目的就需要重新评估了。
「既然如此,程侯不若弃舞都,而取此地。」
贾文和在地图上一指,正是宋国丹阳对面,毗邻云水的大片区域。
程宗扬仔细一看,好嘛,你这还是操着心要造反啊……
贾文和指的地方位於汉国最南端,与江州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要不是自己没有造反的打算,还真是块宝地。
「皇图霸业吗?」程宗扬语带感慨地说道:「吕巨君胸怀大志,如今悬首东阙;刘建身为诸侯,如今悬首北阙;董破虏豪勇盖世,如今悬首西阙。吕冀运气不错,现在囚於北寺狱,只等一杯鸩酒送他上路,还能留条全屍。」
程宗扬站起身,望着外面的宫阙,「我对皇图霸业没兴趣。强如董破虏,智如吕巨君,贵如天子,尊如太后——他们用过手机吗?上过网吗?杀来杀去,不过蜗角之争。」
贾文和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我想走一条新路,一条不同於帝王将相的新路。我知道这条路能走得通,也必须走得通!」
程宗扬转过身,「文和兄,我需要你来帮我。」
…
「师傅!」高智商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你小子行啊,去小云那里浪了两天?」
「师傅,你可冤枉死我了。」高智商叫起了撞天屈,「我跟义纵那小子满洛都去找宁成,别说去浪了,连觉都没怎么睡。」
程宗扬连忙道:「找到了吗?」
自己如今虽然控制两宫,但最大的问题是朝廷里面缺少自己人,势单力薄。
董宣算一个,但第二个就暂缺了。宁成身为大司农,又在政变中入狱,算是大半个自己人。可没想到他那么大一个官,居然一点都不顾体面,连汉国官场多年的潜规则都不理会,抽冷子砸了枷锁,跟个小流氓似的越狱了。
「刚打听出来的。前天有人拿着伪造的文书从夏门逃走,听那人的相貌、身形,多半就是老宁。」
宁成这家伙……还真是个人物。洛都之乱死了那么多人,他一个罪囚竟然顺顺当当逃出城外。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笑到了最后,否则也不会逃的那么快。
「师傅,还追不追?」
「追!追上告诉他赶紧回来当官,还当他的大司农!」
「成!」
「哎,你就别去了。要你办的事还多着呢。」程宗扬道:「你去见程郑大哥和赵墨轩,让他们尽力往洛都调运粮食、酒肉、布匹……各种物资越多越好。还有,眼下还有件大事,老秦和老班都要留在宫里处置,宅中那边还需要秦夫人坐镇,你一会儿顺便护送秦夫人回去。」
「这事好办!师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说着高声嚷道:「富安!富安!
你个狗才,又死哪儿去了?」
「这儿呢!在这儿呢!」富安跟着自家衙内跑了几天,这会儿刚回来收拾一番,听到衙内召唤,连忙拎着食盒一溜烟地跑来,先从怀里掏出个手炉,塞给衙内,又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糕点,「赶紧先垫垫。」
高智商接过来往嘴巴里一塞,含糊说道:「师傅,我去了!那啥——晚上我去小云那儿,就不回来了。」
…
武库燃烧数日的大火终於熄灭。漫天阴霾散去,京城洛都也迎来了久违的阳光,笼罩在城内多日的肃杀气氛一扫而空。
洛都人口百万,食指浩繁,每日所需的口粮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不用说眼下天气严寒,还需要生火取暖。天子驾崩之后,引发的动荡导致整个洛都封城数日,内外断绝,许多人家已经断炊。
乱事方定,安抚人心是第一要务。董卓授首,胡骑军入城稳住局势之后,司隶校尉董宣立刻下令,打开城外的常平仓,组织隶徒将粮食运入城中,全力接济百姓,并且大开城门,允许百姓出城拾取柴草,生火御寒。
市井间活跃多日的游侠儿们突然变得沉寂,倒是商贾们仿佛嗅到什么风声,从躲藏多日的坊市中钻出,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姿态扶危济困,与官方全力合作。
多方努力之下,民心很快稳定下来,各处紧闭的坊门陆续打开,街上也多了行人的踪迹。虽然许多人眼中还有疑虑,但看到名震洛都的卧虎董宣亲自带人在街头巡视,些许不安也像道旁的残雪一样逐渐化去。
董宣与凉州军搏杀时被刺中腹侧,伤势与金蜜镝如出一辙。属下拼死相救才保住性命。他顾不得重伤在身,草草包扎之后,便率领隶徒在街头奔走,传谕四城,宣告诸逆已然伏诛,天子不日即将登基,届时大赦天下,百姓皆有赏赐。
程宗扬望着车窗外的人群,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动乱平息之后,董宣第一时间就求见皇后,被他借口皇后殿下凤体不适,搪塞过去。但三五日还能勉强应付,如果天子登基,赵飞燕还不露面,只怕刚平静下来的局面又要再生波澜。
程宗扬放下车帘,吩咐道:「去北寺狱。」
北寺狱的内侍已经尽数换过,如今狱内都是单超、徐璜、唐衡等人的心腹亲信。刘骜最亲近的五位中常侍,左绾、具援死於战乱,剩下三人在乱事中都牢牢站在长秋宫一边,忠心可鉴,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一名内侍躬着腰道:「……人犯乖得很,既不胡乱打听,也不多嘴瞎问,老实待在里头,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这会儿正睡着呢。」
程宗扬往牢房内看去。果然陶弘敏正蒙头大睡,被衾虽然不是簇新,好歹也算干净。那些内侍早已接到吩咐,通常从犯人身上榨油的手段全都收拾起来,倒没让他受什么委屈。
程宗扬笑道:「五爷,你倒是好睡,心真够宽的。」
刚被内侍叫醒的陶弘敏没有半点恼意,脸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有屋住,有衣穿,还有人管饭,能不宽心吗?你瞧,在这儿两天,我还胖了呢。」
「不愧是大富人家出身,知道保养。换作别人早就肝颤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管是胖还是瘦了。」程宗扬说着咳了一声,故意板起脸,拉长声音道:「知道我来干嘛的吗?」
陶弘敏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恭喜赵皇后了。」
程宗扬竖起大拇指,「明白人,一点就透。」
内侍已经打开狱门,程宗扬走进去,在陶弘敏对面席地坐下,「知道我为什么留五爷小住几日吗?」
陶弘敏也理了理衣冠,屈膝坐好,正容道:「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劲。
「跟黑魔海合作是谁的主意?」
「广源行组的局。我们陶家在晴州多少有点份量,正好在这边也有生意,便有人找到我。」
「是五爷自己的意思,还是族中的意思?」
「我自己拿的主意。」陶弘敏道:「坦白说,我当初也想拉你入局。」
「龙辰是谁的人?」
「这个恐怕没什么人知道,但这次应该是广源行出的钱。」
「帛十六你认识吗?」
「我说我不认识你信吗?」陶弘敏没好气地说道:「不但认识,还是打小的玩伴,熟得穿一条裤子。」
「他人呢?」
「那混蛋贼得很,还没开打就跑了。说是老爷子病重,急着回去争家产。」
陶弘敏满腹牢骚地说道:「谁知道他扔下这么个烂摊子,活活把我给坑了。」
「我想找到他们。有路子吗?」
陶弘敏毫不犹豫地说道:「会馆。」
程宗扬笑了起来,「五爷住了这么些天,估计也烦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回会馆休息。等过几日闲下来,我们再聚聚。」
这是让自己领路啊。陶弘敏倒也光棍,「得,吃了你好几天,也不能白吃。
老五这回算栽了,躺倒挨捶吧。」
陶弘敏痛快走人。其他人脱不开身,由刘诏和郑宾负责护送。名为护送,实际是去追拿广源行的漏网之鱼。
不过程宗扬对能不能抓到人,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隔了两天,该跑的早就跑了,无非是尽人事而已。
北寺狱内囚犯还有不少,当初赵王的罪属已经被处置过,如今关押的多是刘建的家眷。他称帝之后,把江都邸的家眷一并带入宫中,刘建势败被杀,这些人一个都没跑掉,全部被收押,就近关入北寺狱。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附逆的大臣,比如师丹,还有昔日的绣衣使者江充。这些人都在大辟之列,会在接下来的数日内陆续伏诛。
愿赌服输,程宗扬没有理会这些人,直接走到最里面一处监牢前,望着牢内的囚徒——大司马、领尚书事、襄邑侯,以行事肆无忌惮而着称的外戚吕冀。
吕冀戴着木枷,手脚也被镣铐锁住,他浓密的髯髯多日未曾打理,上面还沾着菜汁饭粒,比起当日的裘服锦衣,意气风发,显得狼狈了许多。不过他身陷囹吾,神态兀自桀骜,看着程宗扬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程宗扬像看一头猎物一样看着他,「吕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吕冀咆哮道:「我要见阿姊!」
程宗扬拿出一份诏书,「这是你阿姊的手谕。来人,给大司马念念。」
旁边的内侍接过诏书,扯着公鸭嗓子道:「太后懿旨:宫中乱起,吕冀处置不当,着令赐死。」
吕冀脸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嚎叫道:「我不信!你们敢矫诏杀人!我要见阿姊!放我出去!」
「想出去?」程宗扬笑了起来,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好说。」
…
一辆黑漆朱绘的宫车辘辘驶过长街,沿着宫中的御道一直向北,穿过重重宫禁,来到一扇深黑色的大门前。
内侍早已接到几位中常侍的吩咐,一大早就在门外守候。见车马过来,赶紧推开大门。
紧闭的大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哑」声,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小巷阴暗而又潮湿,两旁是低矮简陋的房屋。在气势恢弘的汉宫内,这些房屋完全属於异类,低矮得就像半埋在土中。房屋与巷道都由青石砌成,年深日久,表面遍布青苔,半朽的屋檐彼此靠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天空。大门一闭,整条窄巷都被笼罩在阴影下,即使正午时分,也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