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2 / 2)

庆余年 猫腻 16864 字 1个月前

但只有范闲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会在这段日子里显得心志松散,任由父辈们安排,最大的原因,还是在於自己的身体状况。五竹叔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正信任,於是乎范闲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来,谁地恩宠,谁的照顾恋旧,都不如自己的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边有虎卫有监察院有启年小组,可是如果真地事有不谐,最后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问题在於,自己现在真气全散,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虽然外间的人都以为他的伤在逐渐好了,他却清楚远不是这么回事——所以他必须沉默,必须像个乌龟一样缩进壳里,虽然姿态难看,却胜在安全。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范闲嗯了一声,推门而入的是藤大家媳妇儿,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汤药和几小钵药丸,透着浓浓的药草气息。

范闲的药,如今都是藤大家媳妇儿天天盯着经手,在这种很重要地环节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藤大家媳妇将托盘放到桌上,又赶紧去旁边倒了几杯温茶,像排兵一样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闲吞药时来不及倒水。

范闲摇摇头,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抓了把药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的往嘴里送去。

只是药的份量太多,他这般豪迈,风卷云残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阵子,才清空了托盘上所有的药。

「苦了少爷了。」藤大家媳妇儿面带怜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药的是自己。

除了怜惜之外,这位妇人也极佩服少爷,天天这么多药灌着,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少爷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饴。那位监察院的费大人也是的,不就是个刀伤,用得着这么紧张,开这么多药?

范闲笑了笑,说道:「省了一顿早饭钱。」

主仆二人说笑两句,藤大家媳妇儿就离了书房。范闲却坐在书桌后开始发呆。天天一斤两斤药的吃着,老师的医术自然不必多提,对於固经培络确实有极大好处,不过终究不是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想到此节。他不由想到海棠地来信,苦荷真舍得将天一道的功法传给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对方是准备将自己像一头猛虎一般培养——这种手段,南庆人也做过,比如长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够继续维持他的勇猛,让对方的朝廷始终处在一种紧张而不安地状态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传,如此紧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门下也只有海棠与自己关系良好,范闲断定日后南下传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闲不知怎的,竟开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间他眼光一低,看着面前那几杯茶,觉得这几杯青黄湛湛的茶水像极了一个个的独眼怪人。一愣之后,却因为自己这古怪的联想力而笑出声来,紧接着咽喉处一涩。胃心处一帐,呕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药,而且吃的太快,他赶紧端起一杯茶灌了下来,犹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满脸苦笑,再不似在藤大家媳妇儿面前摆酷抖狠的模样。

不知为何,被这么一折腾,他的心情却古怪地好了起来。将什么身世,仇恨,威胁,皇宫,江南,全数抛到了脑后。也对,人生就是无数把药丸子,你总得慢慢地吞,也许会苦,也许会噎着,但你还得吃啊,开心一点儿总是好的。

……

……

高达单手擎刀於后,双脚不丁不八而立,气势逼人,却没有人看见他身后握住长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颤抖。他看着身前不远处眉开眼笑地范闲,心里一个罗噔,暗想提司大人怎么今天这般高兴?全不似前些日子里的霉态。

范闲出书房之后,高达才知道提司大人今天让自己起早床,是要和自己切磋一把。

高达明知道自己不是范闲的对手,而且对方最近才受了重伤,当然不肯答应,却是被范闲逼的不行,最后两人决定不用真气较量一番。这正是范闲所愿,他一点儿真气都没有了,自然是不能真打嘀。

虎卫长刀,对上了被宫中侍卫们从悬空庙前的金线菊丛里拣回来地黑色匕首。两位「高手」在范府的花园里真兵对战,叮叮当当好不热闹,惹来许多下人围观和看热闹,更有些胆大的,扯着嗓子为少爷加油助威。

不能用真气,凭仗地全是身体的控制与反应速度,不一时高达竟然落了下风!任何招术在范闲的反应与速度面前,似乎都不怎么起作用,兵器上没有附着真气,高达竟是赫然发现,范闲的力气比自己也大一些,对於这个问题,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知道自己练武是如何刻苦,怎么可能提司大人还在自己之上?

尤其是如今面对着范闲,不仅仅是面对着一位上属,一想到范闲那个被传的沸沸扬扬的身世,高达的出手总是会有些下意识里的畏惧。结果此消彼惩,交锋数次后,他握着长刀的手都抖了起来。

范闲手指一拔,细长地黑匕首在他的手上巧妙地转着圈,画着黑光圆圈,看上去十分诡异,其实这只是前世时,他住院前在课堂上练就的转笔功夫罢了,但落在高达的眼里,这招实在是厉害。

他看着高达,皱着眉摇了摇头,说道:「你也看出来我伤好了,不要留手。」

说完这句话,他脚尖在微滑的寒冬泥地上一点,整个人向前倾斜着快速冲了过去,高达眼中凛色一现,终於两只手握上了长刀柄,双腿微蹲,暴喝一声:「破!」

长刀当中正正砍了下去,划破范府后宅清晨的空气。

刀落的快,范闲出手更快,竟是在高达长刀还举在头顶的时候,已经冲到了对方身前,双腿一弹,手腕一含,像鸟儿叼食一般,握着匕首便狠狠地紮了下去!

当的一声脆响,两个人分开两步。颤了两下便站稳了身体。范闲占了势,让高达的长刀无法完全发力,而高达却是占了长刀本身重量的优势,两个人打了个平手。

范闲一笑。挥挥手说道:「今天就这样吧,打明儿起,咱们天天打一架……我看,这对疗伤还是极有好处地。」

说完这句话,他咳了两声,用袖子掩住了嘴唇,看着袖子上的丝丝血迹,并不怎么惊慌,最后那一击虽然没有用什么真气,但是劲血回冲。没有真气护住心脉,还是受了一些伤。

高达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皱着眉说道:「大人。您受伤后最好不要调用真气。不过以战代练不用真气,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用处,毕竟对敌之时,差别太大……就算将身体练到极致,也不可能对境界带来太多好处。」

他身为虎卫统领。又看着范闲跑步,误以为范闲是打算走一条新的修行路子,以外功入内家。理所当然禀持下属本份,对这种「歪门邪道」很谨慎地表示了反对意见。

范闲笑道:「只是疏经活络而已,我当然知道何者为基,你不用担心。」

他有句话没有说——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是不会真气,却依然可以达到最顶尖的境界——比如五竹叔。

前夜府外小巷中地命案,高达已向他禀报过,他自以为是五竹叔又杀了位信阳方面的刺客,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得寻个僻静的宅子,再让五竹叔切几盘凉拌吉卜丝儿,自己再喝几盅小酒,回味一下当初在澹州的幸福时光。

此时红日已出,晨寒稍去,前宅的丫环已经过来喊了。范闲入屋去换了件衣裳,就往前宅行去,一路看着初升旭日满圆清淡冬景,心头倒是疏朗自在,浑然不知最亲近的五竹叔已然飘然远去养伤,而自己曾经面临过怎样的危险,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范府的早饭气氛有些怪异。

前宅的人毕竟不是天天服侍在范闲身边,所以那些模样俊俏的小丫环们总是喜欢贪婪地偷窥着少爷地「美色」,反正少爷也被人看习惯了,不在乎这个。但今日却没有多少丫环敢看刚刚进门的范闲,只是沉默着站在桌后服侍,偶尔有胆大地看了一眼,露出的眼神却是敬惧。

皇权如天,这个思想早已经深植於天下所有庶民士子地心中。而如今都在传范闲是皇帝与叶家女主人的私生子,於是乎所有人看范闲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天家血脉啊……再也不仅仅是当初那位可亲可爱可敬的少爷而已,也不再仅仅是位文武双全的权臣,而是天子之子。

只是在这个传闻之中,范府老爷,户部尚书范建地角色不免有些尴尬,所以范府的下人丫环们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在饭桌之旁表露出来,除非她们不想要命,只好在深夜的房间里,温暖地被窝里窃窃私语一阵。

范闲也能察觉到这份异样,脸上清美的笑容却没有散过,迳直走到桌旁,规规矩矩,恭敬无比地向端坐於上的父亲大人行晨礼请安。

范建半闭着眼睛养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坐在范建身边的柳氏面色却有些怪异,强行掩了过去,露出的笑容却还是有些不自然。

柳氏家中背景深厚,当然知道传言的真伪,这些天早就被震惊的不行,尤其是想到当年自己还想过要毒害眼前这年轻人,心头更是畏惧。一想到范闲的真正身份,她便觉得自己受这一礼,十分地不恰当,想站起来避开,又怕老爷生气。

似乎察觉到是她的异样,范建地唇角浮起淡淡嘲讽意味,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身前的儿子,说道:「今日要入宫,注意一下行止。」

范闲笑了起来:「又不是头一回去,没什么好注意的,还不是和从前一样。」

还不是和从前一样,这句话里的意思很简单,又很不简单。在旁听着的柳氏心头微凛,还在琢磨着的时候,那边厢父子二人却已经含笑互视,彼此了然於胸。一者老怀安慰,一者孺慕思思,何其融融也。

……

……正吃着饭,忽听着园子东边正门处隐隐传来人声。范建停筷皱眉道:「何人在喧哗不止?」范闲递了毛巾过去,让柳氏替父亲抆掉胡须上沾着的粥粒,他知道父亲自从脱离流晶河生涯后,便走地是肃正之道,此时见父亲微火污胡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址有什么事,您安心吃饭吧。」

有下人急匆匆到宅门口说了声,丫环又进堂来说了,范安之一听大愕,再也顾不得才劝父亲安心吃饭。停了筷子,愣愣地看着房门口,不知道待会儿自己该说些什么。

少奶奶林婉儿。小姐范若若,此时已经领着思思四祺两大丫环,一干随从侍女,坐着马车从苍山回到了京都,此时已经到了府门!

范闲望着父亲愕然说道:「父亲。咱们不是瞒着山上的吗?」

婉儿若若这一干人急匆匆赶在清晨回到京都,想必是昨天动的身,竟是连夜回来。如此之急,连留在山上的虎卫与监察院官员都没来得及给自己送信……这自然是因为姑娘家们也终於知道了京都里流传地传言,这么大的事情,她们心忧范闲,当然要赶着回来。

范建得知是儿媳女儿回家,面色已经回复了平静,自柳氏手中接过毛巾抆了两下,又低下头去喝粥,慢条斯理说道:「叶灵儿那丫头和柔嘉郡主都在山上。这事儿能瞒几天?」

看着儿子茫然神情,范建微笑道:「你们年轻人有话要说,去后宅吧,待会儿让小厨房里再给你们重新做,从山上这冷地方下来,重新弄些热的。」

范闲知道父亲放行,赶紧应了一声,便出堂去接人。

后宅里一片安静,范闲与婉儿若若坐在房中,像三尊泥菩萨,似乎不知道应该由谁开口,毕竟这事儿有些复杂,如果让范闲来解释,恐怕要说出一长篇来,若让姑娘家们来问,却又不知道那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胡乱发问,会不会让范闲心里不痛快。

半晌之后,终於还是婉儿咬了咬肉嘟嘟的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京中的传言平息了没?」

「没。」范闲听到妻子发问,心里反而舒了一大口气,笑着回道:「传言这种事情,哪里能一时半会就消停了……你们两个也是的,这多大点儿事?值得这么急忙下山,连夜行路,万一将你们两个摔了,那我怎么好过?」

他这时候教训妻子妹妹一套一套,却忘了自己当初下山之势有如惶惶丧家之犬,被范建陈萍萍二老好生讥讽过一番。

「我待会儿要入宫。」范闲想了想,看着欲言又止的妹妹,满脸无措的妻子,微笑说道:「什么事儿,等晚上回来再说吧……不过有句话在前,我范闲,始终便是范闲,这个保证是可以给的。」

……

……

范闲出门开始准备入宫的事情,满脸倦容地思思却凑到了他的跟前。思思打小与范闲一起长大,情份自不必说,关键是被范闲薰陶的极其胆大,没有什么忌讳与太多地尊卑之念。林婉儿和若若都有些问不出口的事情,反而是这位大丫环直接的多,她神秘兮兮地牵着范闲的衣袖,来到花园里一个僻静处,开口问道:

「少爷,听叶小姐说,您……的母亲是叶家那位女主人?」

范闲哈哈大笑,拍了拍思思地脑袋,说道:「还是思思最痛快。」然后他压低声音,也神秘兮兮地回道:「是啊。」

思思张大了嘴,马上又转成憨憨一笑,这大丫环年纪比范闲还要大个两岁,却始终是这般柔中带愣的性子,犹不满足那颗八卦的心,继续问道:「那……您真地是……陛下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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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七十四章 宫中小楼隐风动

一辆马车碾过新街口的青石路面,发出吱吱的声音。冬日深寒,路上已有凝冰,四轮马车也不敢走得太快,车夫苏文茂正小心翼翼地轻挥着鞭子,四周穿着套靴的监察院六处剑手一面随马车前行,一面警惕地望着四周,启年小组成员被散开来,乔装成装成棉袄的寻常百姓,隐藏在街上旁观的人群里。

马车上是范家的徽记,方圆相交,流金黑边。马车中坐着范闲与高达,还有两名虎卫坐在他们对面。范闲面色安静,说道:「阵仗得太大,太显眼了。」

高达拾起车窗厚帘的一角,往街上望了一眼,沉稳说道:「山中忽然来了刺客,谁知道京中究竟安不安全,陛下很震怒於此事,严令属下等一定要保证大人您的安全。」

他的目光在街上扫过,街上行人不多,但是各民宅店舖里的人们已经发现了范家的马车,也猜到了马车中坐的是谁,都向马车里投来了异样的目光。传言已经传了好多天,范闲是陛下私生子的消息,已经深深植於天下子民的心中。看马车前行的方向,京都百姓们知道小范大人是要入宫。不免开始纷纷猜测起来,不知道今天的京都,是不是又会给人们提供一个更具震撼性的消息。

皇宫似远极近。

马车到了宫前广场外围便停了下来,悬空庙之事后,禁军的戒备显然森严了许多。范闲下了马车,接过苏文茂递过来的大氅披上,又接过一只拐杖夹在了腋下。高达知道范闲的外伤早已好了,不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没有理会他的目光,领着众人往那座凉沁沁而又雄伟无比的红黄宫城处走去。

还没有到宫门,负责守卫的禁军侍卫们已经分了一小队过来接着,沉默无语却又十分周到地替他挡着风,将他迎入了宫门。这种待遇向来只有那些年老体弱的元老大臣们才能享用,就连皇子们也断然得不到这般厚待,范闲不由皱了眉头,心里有些莫名。

他不知道大皇子对属下们暗中叮嘱过。大皇子虽没说明什么事情,但那些淡淡的表态已经足以让所有的禁军将领们清楚,传言并没有伤害到范闲的地位,更让范提司与大殿下的关系早已回复良好。

今日在宫门口负责接引的,就是范闲初次入宫里见着的侯公公,二人早已极为熟悉了。侯公公满脸诌媚说道:「范……少爷,得亏奴才今天起得早,哪里料到您竟这么早来了。」

范闲笑骂了两句,略带一丝疑惑问道:「上月你说去奚官局了,前几次进宫,也是老姚在应着,怎么今天又是你出来?」侯公公早已提升为奚官局令,掌管宫中用药死丧,实在是个要紧处,正是宫里的红人儿。按理讲,怎么也轮不着他在宫外迎着范闲。

侯公公笑道:「老姚出宫办事去了。陛下让奴才今天过来替一天职。」

范闲点点头,随着他往宫里走去。一路行过大坪宫殿花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半晌之后范闲终於是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这些日子里,见惯了旁人那等目光,还是老侯你够意思,待本官如往常一样。」

侯公公微微一凛,旋即心头一热,讨好说道:「瞧您这话说的,范少爷日后只有愈发飞黄腾达的份儿,小的当然要仔细侍候。」

范闲也不说破,呵呵一笑便罢了,其实他确实是心有所感,所有人在知道自己与皇室的关系后,神态都会有些不自然,反而是宫里的太监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他不清楚,庆国皇宫的太监们在皇子之间一向保持着平衡,不敢乱投主子,他们不比大臣,一旦投错主子,将来另一方登基之后,他们就只有死去的份儿。所以相反,他们对於皇子是尊敬之中带着疏远,而且日常伺候着皇帝,除了太子之外,他们也不怎么太过害怕其余的那三位皇子。

范闲是不是皇子,对於太监们来说并不重要,反而是他本身的官位,才是太监们巴结讨好的原因

……

一路行过几座熟悉的宫殿,终於到了御书房前,侯公公小心翼翼地在门外说了声,转身对范闲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了一旁。

门开之后,范闲拄拐而入,站在那高高的书柜之前,对着软榻上正在看奏折的皇帝,装作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放到一边,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头也不抬,嗯了一声,又说道:「自己找个地方坐,待朕看完这些再说。」

御书房里哪能自己找座儿?拿着柄拂尘守在旁边的洪竹机灵无比,听出陛下的意思,赶紧去后面搬了个绣墩儿出来,摆在范闲的身旁。范闲向小太监投以感激的一笑,坐了下来,心里却想着,这小孩儿的青春痘怎么还是这么旺盛?

皇帝低着头,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但看着奏折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敢说话,门内门外的太监们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不是范闲第一次与皇帝二人单独相处,但在那个传言传开之后,二人就这般独处一室,他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紧张,胸口也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声顿时在御书房内回荡了起来,清楚无比,反而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开始继续批阅奏折。

范闲赶紧在凳上坐直,开始安静无比地旁观着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这一幕没有太多人有机会看过,时间太久,让他有些走神,竟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起皇帝的容貌来,虽然皇帝此时微低着头,但范闲依然从他清矍的脸上,找到了几抹熟悉的影子,准确来说,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的关系吧。

皇帝批阅奏章的时间极久,书桌上的折子极多。他的眉毛时而愤怒地皱起,时而开心地舒展,时而沉默黯然,时而情绪激昂。庆国疆土广阔,统有七路二十六郡,州县更是不计其数,以京都为枢而治天下,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单是每日由各处发来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许会将权力下发给内阁,自己天天游山玩水去。而庆国的当今皇帝,显然不甘心做一个昏庸之主,对於帝国的权力更是丝毫不放。所以不惜将宰相林若甫赶出朝廷,只设门下中书……

「这简直是自虐。」范闲宁静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闪过一丝冷笑。当皇帝果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相较而言,如靖王一般种种花,似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日头渐渐移到中天,阳光隔着层层的寒云洒下来后,已经被冻得失去了所有热度,宫里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时辰。便在此时,皇帝终於结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后一封奏章,闭上眼神缓缓养着神,最后还伸了个懒腰。

太监们鱼贯而入,毛巾,清心茶,小点心,醒香,开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里施展。范闲注意到毛巾在这冬天里没有冒一丝冷气,眉头一皱,问道:「陛下……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声,取过毛巾用力往脸上抆着,含糊不清说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闲想了想,最后还是说道:「陛下,用热毛巾试试,对身体有好处。」

皇帝微异,然后笑了笑,说道:「热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会睡着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用烫的,越烫越好。」他忽然险些噎住了一般,一边咳一边急着挥手说道:「当然,小心别烫伤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了他两眼后说道:「不错,还算表现得比较镇定。」

范闲哑然无语。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闲身后的那个拐杖上,心里不禁叹息道:「这孩子和他妈一样心眼儿犟……想故意让朕看出他在卖乖,想让朕训斥他,坚定他的心,莫非以为朕看不明白?」

这般想着,皇帝越发记起当年某人的好来,也越发觉着范闲是一个没什么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态的……好儿子。他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示意范闲跟着自己。范闲赶紧去拿根拐杖,皇帝笑了起来,说道:「早知道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么可怜?」

虽是点破,却没有天子的怒容。范闲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训斥自己,紧接着便是呵呵一笑,将拐杖扔到了一旁,随皇帝走了出去。

范闲与所谓「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锋,范闲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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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长长的宫檐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渐稀,将身后含光殿太极殿那些宏大的建筑甩到了身后。一路所见宫女太监都谦卑无比地低头让道,皇帝与范闲的身后,就只有洪竹这个小太监。渐渐走着,连宫女太监都很少出现了,冬园寂清无比,假山上偶有残雪,早无鸟声,亦无虫鸣,只是幽幽的安静。

范闲心里明白这是要去哪里,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异样,并没有说什么。直到连冷宫都已经消失不见,殿宇已显破落之态时,皇帝才停住了脚步。此时众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里面只有两层木楼,楼宇有些破旧,应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

随着皇帝拾阶而入,范闲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小楼外面破旧,楼内却是干净无比,窍尘未染,应该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扫。

上了二楼,在正厅处,皇帝终於叹了口气,走出楼外,看着露台对面的园子长久沉默不语。露台对着的皇宫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静的地方,园中花草无人打理,自顾自狂野地生长着。然后被秋风寒露狂雪一欺,颓然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无数被杀死的屍体。黄白惨淡。

远方隐隐可见华阳门的角楼。

范闲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后,自然不好开口,但余光已经将堂内扫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想当中的那张画像。

小太监洪竹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小楼哪处整治出来开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实地下了楼,不敢在旁侍候着。

……

「先前让你在御书房中候着。」皇帝脸朝着栏外,一双手坚定有力地握着栏杆,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是要告诉你,君有君之道。」

范闲依然沉默。

「身为一国之君,朕……必须要考虑社稷,必须要考虑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说道,双眼直直望着极远的地方,「皇帝,不是一个好做的职业……你母亲当年曾经说过,所以有时候朕必须舍弃一些东西,甚至是一些颇堪珍重的东西,将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这一天,范闲已经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实的思想准备,但骤闻此语,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着脖颈往头顶杀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语,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一咬下唇,清声应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闲的反应似乎早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并未回头,语气却更加柔和起来:「包括你那几个兄弟在内,这天下万民,就算对朕有怨怼之意,只怕也没人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表露出来……安之,你果然有几分你母亲的遗风。」

范闲强行直着脖子,倔犟地一言不发。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转过身来,那身淡黄色的衫子在冬楼栏边显得格外清贵,他缓缓说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亲生儿子。」

……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失笑,哑然之笑,笑中有说不出的辛酸悲愤之意,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了脸上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宫那一步开始,自己是在按计划之中表演,还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个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难以出戏!

他对着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却仍然不肯说什么。

皇帝的心里叹息着,完全被范闲表现出来的情绪所欺骗了过去,幽幽说道:「京都传言,朕本可不认,但朕终是要认,因为安之你终……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男子脸上独有的坚毅与倔狠神色,面上怜惜之色一现即隐,没有要求范闲一定要回答什么,而是自顾自说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闲霍然抬头,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淡淡说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这句话便扎进了皇帝的心里,让这位一向心思冰凉的一代帝王也终究生出了些许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后缓缓说道:「正月十八。」

范闲微微一愣,旋即苦笑叹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於十八。」

皇帝温和一笑,越看面前这孩子越是喜欢,下意识里说道:「在乡野之地能将你教成这种懂事孩子,想来在澹州时,姆妈一定相当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体最近如何?」

范闲低头沉默少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於开了口:「奶奶身体极好,臣……我时常与澹州通信。」

「噢。」皇帝听着他终於不再自称臣子,心头一暖,安慰一笑,开始极为柔和地询问范闲小时候的生活。

对话有了个由头,范闲似乎也适应了少许全新的「君臣关系」,开始对着面前的天下至尊讲述自己幼时的日子。

……

请大家朗读下面这段顺口溜。

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皇帝并不知道范闲知道范闲是皇帝的儿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闲猜到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范闲想让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让皇帝猜到自己刚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闲,范闲知道皇帝。皇帝当范闲是儿子,范闲不当自己是他儿子。

这是一个心思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从踏入宫门第一步起,范闲就利用这一点,一步步地退让,也是一步步地进攻。

楼上终於安静了下来,这一对各怀鬼胎的「父子」隔几而坐,饮茶闲聊,虽然范闲依然没有开口,但面色已经平和了下来,与皇帝的对话也不再仅仅是拘於君臣之间的奏对,可以些宫外的闲话,在澹州这些年的生活,家长里短之类。

於是,皇帝开始陶醉於这种氛围之中,而这,正是范闲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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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为一国之君,事务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这宫中偏僻处,也不知道是国中哪块土地上出了事,太极殿的太监头子腆着老脸,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了楼外,苦兮兮地在楼下通报了许多次,终於成功地将皇帝请下楼来。

看着皇帝的身后站着范提司,那名太监头子心中暗自叫苦,难怪宫里怎么都找不到皇上,原来……人家两父子在玩流泪相认的戏码,自己贸然前来打扰,惹得天子不悦,不知道自己会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脸色确实不好,他生下来的儿子当中,自己最欣赏的当然就是范闲,范闲入京都之后,就给他乃至整个庆国挣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识理,实堪大用。

最关键的,单看悬空庙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认这两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颗忠厚之心,看似阴狠的手法之中,蕴着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当初何尝不会对范建感到一丝丝毫无道理妒意——皇帝,终究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如今终於可以与范闲相认,虽然范闲一直没有开口,但那种氛围已经足够令皇帝愉快,便在这时,却有人来打扰,他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楼内楼外人多嘴杂,皇帝不好再说什么,回过身来,满是寒霜的脸上渐趋柔和,望着范闲那张清美之中带着几丝熟悉的面容,轻声说道:「你也见了,先前也说了。身为一国之君,总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地怨怼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至於如此放低姿态说话,这句话里除了没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经表达了足够的内容。范闲也不敢再装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动。

皇帝忽然皱起了眉头,想起了远在信阳的妹妹,不免又是一阵头痛,叹口气道:「最近京里太不安静,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陈萍萍担心你在朝中尴尬。建议让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闲不敢有任何意见,只是恰到好处地在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幽幽说道:「臣遵旨。」他忽然温和一笑说道:「只是江南那边从来没去过,请陛下提点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摇了摇头:「朕所需要,只是一个干干净净,能年年为朝廷挣银子地内库。至於怎么做,你应该清楚,最近这两个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赏。」

这说的自然是监察院查缉崔家,打击内库走私之事。

皇帝接着说道:「只是……因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树了些敌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错。」在皇帝的眼中,范闲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打击信阳及二皇子,当然是因为当初的那封奏章,这是在为朝廷做事。为自己办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闲稍一沉默之后,开口说道:「自今往后,臣,仍愿做陛下的一位孤臣。」

皇帝很满意范闲的这个表态,范闲觑着这个机会开口请道:「只是江南路远,臣虽司监察之权,但毕竟不通商事,诸般事务若独由院中牵头,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当着皇帝的面一咬牙说道:「臣想借庆余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许后问道:「庆余堂掌柜们,自然熟悉内库事务,不过朝廷规矩,他们不得出京……」他忽然觉得在范闲面前说这话有些不厚道,咳了两声说道:「安之,你当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闲直接说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当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诚。」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却在快速地盘桓着,当年地叶家根深叶茂,几可动摇国体,他身为一国之君,实在是有些忌惮当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闲,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对於失去叶家,只怕难免会有些许不甘。

但他转念一想,范闲既然敢冒忌讳说这话,也算是坦诚,开口淡淡说道:「如今你站地也足够高,自然知道所谓真金白银,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至於内库,六年前朕即决意让你长大后执掌,便是存着……那个念头,这本是朕所愿,何来疑?」

范闲面露感动,皇帝却挥手嘲笑说道:「不过你也休得瞒朕,内库之事纵算繁复,又哪里需要庆余堂那些老伙计们。你这请求,朕看你是想将他们捞出京去才是。」

范闲也不辩解,黯然叹息道:「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有此念。从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这个念头,去年之时,还曾经去庆余堂看过,那些掌柜们常年拘於京中,实在是有些别扭,这些人年不过半百,若放出京去,还可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经去过一趟庆余堂,知道这事儿总有一天是会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干脆在皇帝面前先说了出来。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坦然,沉默半晌之后后,终於点了点头。范闲大喜过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带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庆余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数带走,只怕靖王爷第一个饶不过你。」

范闲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说道:「……几个当中,也就是和亲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说话,偏生他性情却是沉稳凶悍有余,不如你……」他住口不语,说道:「楼上偏厢有幅画……你待会儿去看一下。」

虽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画像就在皇宫之中,但范闲仍然微露犹疑之色,问道:「什么画?」

皇帝说道:「你母亲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画像……」想到小叶子,他的眼神柔和起来。轻声说道:「你没见过她,待会儿好好看看……说起来,你母亲与你可真地不怎么相像。」

范闲微微一怔,又听着陛下叹息道:「虽然一般地清美无俦。偏生心性大异。她就像个男子一般不让须眉,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个名字,当年她最厌憎所谓的诗词歌赋,只好实务。」

想到面前地儿子乃是世间诗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觉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声笑了起来,指着范闲说道:「她做的诗词虽然亦有吞吐风云之势,却只是契了她地性情,和你的差别太大……太大。」

洪竹看着楼外那太监焦急的催促眼神,耳听着陛下与小范大人开心谈话。哪里敢上前打扰。

范闲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母亲大人……她做的诗词,陛下曾经听过?」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忆当年。清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宫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像,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魏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西蛮大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魏皇汉武?唐宗宋祖?范闲的脸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难道你以为这词不好?」

范闲苦着脸说道:「……自然是气势十足,只是臣不知这汉武、唐宗、宋祖又是何处的人物。」他心里想着,老妈你要改就改彻底点儿也好,什么西蛮大汗……真是败给你了。」

皇帝解释道:「据传,乃是万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闲哑然,心想原来母亲地推托功夫与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齐上京与庄墨韩那夜交谈般,但凡解释不清的事儿,就全推到万古之前,偶在史册上见过,史册在哪儿?对不住,上茅厕撕来用了。

太监再三请,皇帝终於离开了小楼,离去之时,有些瘦削的背影无从透出丝感伤。

……

……

小楼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闲两个人,看着皇帝地身影消失在层层挂霜寒枝之后,范闲终於忍不住爆发了,捧着肚子大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声音响彻小楼,说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为今儿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应该请御医来看看?

良久之后,范闲终於止住了因为那首《沁圆春》所带来地荒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气不接下气对洪竹说道:「没事儿,我自上去,你在楼下等着我。」

往楼上走着的过程之中,范闲依然止不住想笑,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还真真是个妙人,千首万首好诗词不抄,偏要抄这首,估摸着当年也是被范建皇帝这批人给逼急了……不过,或许老毛的这首才正是契合那个女子地心态?

等走到楼上时,范闲的笑容已经完全敛去,回复了往日里的平静,放在一个封建王朝当中,母亲抄地这首词,实实在在是首反词,皇帝可以说,她却不能说,难怪她最后和这座皇宫产生了那么严重的冲突。

他在心头冷笑着,将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实感全数抛诸脑后,不再复忆。

……

……

来到偏厢之外,顺手端起几上那杯冷茶,范闲推门而入,踏槛而进,并无一丝犹疑与颤抖,平静地站在了那张画像之前。

画中画的是一名黄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随河风轻摇,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浊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对岸远方隐隐可见如蚂蚁一般大小的民夫们,正在搬运着石头还是什么,或许那些人是在修筑河堤。

这幅画的画工极其精妙。笔触细腻,风格却是大气磅礡,以精细而至宏大,无论是河对岸那沉重的场景。还是近处青黄相杂地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条被缚於两岸黄山之间的大河,更是波涛汹涌,浪花翻白,气势逼人,观此画,便似乎能够感到一股凛烈的河风,正从画上渗了出来,吹在了观者地脸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听见河水拍打两岸的激昂之声……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这幅画的重点,任何一个有幸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内,被那名站在此岸的黄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画中别处的风景人物。

黄衫女子其实只露了一个侧面,晶莹若玉的耳垂旁几络青丝。正在轻轻飘动,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最能吸引人目光地,却是她的眉毛,只见那双眉清美如剑,不似柔弱女子,却也并没有多出几分男儿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让人说不出的喜爱。

……

……

但此时,范闲地目光却只是盯着画中女子侧脸中将能瞧见的方寸眼眸,那眸子里的神情看似平静。却总像是蕴藏着更多的情绪。

只在一瞬间,他就想起来在北齐上京城外西山绝壁山洞中,肖恩曾经给自己描述过的母亲,对,就是这种眼神!——柔软,悲惘,充满了对生命地热爱与依恋,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苦难的同情,还有改变这一切地自信。

范闲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看着墙上这幅画,久久没有移开眼光,似乎是想将画中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镌刻在自己的心头。

冷茶在手,旧画当前,他就这般沉默地坐在偏厢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没有注意到小楼外的阳光偏移,风云缓动。

……

……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饮,范闲枯坐半日嘴唇有些发干,他忽然偏了偏头,看着画中的黄衫女子轻声说道:「您做的不错,可惜……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想组织起比较合适的言语对画中女子讲。

「我做的当然不如您,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将自己照顾好。」他站起身来,静静看着那幅画,轻声说道:「暂时将您留在这里,想来他也不会让我拿走,过些日子,我会常常来看您。」不知道过些日子,又是要过多久。

范闲靠近了画卷,忽然开颜一笑,精神万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让我来搞。」

说完这句话后,他起身离开了偏厢房。

房中一片安静。

……

……

房门忽然罗吱一声,被人急匆匆地推开。范闲去而复返,重新站在厢房之中,直直看着画中那个女子,突兀开口问道:

「理科?」

「女博士?」

画中地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儿子在很多年后提出的问题,所以只是沉默。范闲心头无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湿意,诚心诚意地躬下身子,说道:

「谢谢。」

然后他真的离开。画中的黄衫女子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对河的那幕幕场景,沉默着,背对着身后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重新打开的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