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2)

祸国 十四阙 13033 字 1个月前

新后

「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御赐的冰璃公子,见识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样。」

「是啊是啊,当年公子六岁寿诞时,小人有幸收得一张帖子,还前去贵府拜访过,不知公子是否还有印象……」

薛采听着这些真真假假的恭维,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转向邻桌陪着姜孝成饮酒的美人道: 「这位姑娘好漂亮的镯子……」

这句话令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转到了美人身上。美人受到这般瞩目,越发高兴,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这镯子……」说着目光在关东山脸上转了一圈,掩唇一笑, 「这可是传家宝,据说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价值倾城呢。」

薛采道: 「可否借在下一观?」

美人倒也痛快,欣然将镯子脱下递给薛采。

薛采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递还给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美人不禁问道: 「小公子为何这副表情?是这镯子有什么不对吗?」

薛采轻叹道:「所谓的传家宝,贵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价值。」

其实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美人自不肯就此放过,追问道: 「公子有话但请直言,这镯子难道不是冰花芙蓉玉么?」

薛采沉声道: 「众所周知,此玉是因杨贵妃而得名,当年唐明皇送给杨氏的定情信物就是此玉,贵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纹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后人取名为冰花芙蓉。由於其颜色非常罕有,是粉紫色的,又形成於泉眼部分,长期佩戴,可美白养颜,所以异常珍贵。」

众人连连点头。

「也因此,造假者众,工艺精巧者,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公子的意思是我这个是假的?」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采说着,环视四周,朝另一位美人道, 「可否将你的镯子也借给在下一用?」

那美人连忙摘下镯子递给他,她的乃是一白玉镯子。两只镯子叠在一起,粉白二色煞是好看。薛采将镯子叠好后,开始扭动摩抆,片刻之后,将两只镯子一起递给第一个美人:「闻闻看。」

第一个美人轻嗅了一下,惊呼道: 「这是什么味道?」

「人造石的味道。」薛采解释道, 「从你的镯子上发出的,这就说明,她的镯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美人顿时花容失色,转头看向关东山,关东山连忙别过头去假装与别人说话美人又气又怒,当即将那镯子一摔,哭着跑了。

满堂哄笑。

而在场众人的态度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虽然薛采和姜孝成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钦差,但那些达官贵人们,主要巴结的对象还是姜孝成,面对薛采时,总有几分难言的尴尬。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说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个——冷宫里的废后薛茗,和这个虽有钦差之实却仍是奴籍的薛采。众人不敢太与他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露了这么一手,大家心中叹服,再也顾忌不了许多,纷纷上前表达仰慕之情,并邀请他去家中做客。

薛采来者不拒,通通答应了。

当夜,他与姜孝成留宿城主府邸,顺便参观了一下关东山的书房,当关东山向他展示这些年所蒐罗的书画时,他只是微笑不语,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第二日,去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第三日还如此。

其实大家请他,除了巴结拉拢以外,还有个目的就是用他那双慧眼监定下自家的珍宝。可他看门看,却不发表任何看法,着实令人郁闷。最后还是关东山最先按捺不住,问道: 「我家的字画就那么不入公子的眼睛么?为何公子不肯点评一番呢?」

薛采悠然一笑道: 「关大人为何喜欢字画?」

「为何喜欢?这个……就是喜欢啊……」

薛采又道: 「关大人为了这些字画,花了不少钱吧?」

「这个当然,你可不知,这些字画比金银珠宝什么的还要贵呢……」说到这里,关东山忽然想起对方的身份,忙解释道, 「不过我这些,都是托了关系弄到手的,所以还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有没有十万两?」

「没有!绝对没有!」关东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关城主可知光这一卷《列女传仁智图》,若是顾恺之真迹,便起码要在五万两以上?更别提黑市有竞价者抬价后的价格。」

关东山听得双眼放光 「是么是么?那看来我果然是赚到了,才花了三万两银子便到手了呢。」

薛采垂首,扬睫,一笑:「所以,这必然是假的了。」

关东山原本兴奋的表情顿时变成了错愕: 「什么?等等,薛公子,为、为什么这么肯定就是假的?」

「因为很不幸,据我所知有一个人也非常喜爱字画,且他的财势远在大人之上。这个《列女传仁智图》,他在三年前便开出了十万两的天价收购。如果你是这画原来的主人,且有意将它出售,你会不会放着十万的买卖不要,三万卖给别人呢?」

关东山颤声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交情的!」

薛采冷笑。

「薛、薛、薛公子?」

薛采转身望着窗外天边的云朵,幽幽道:「想当年,家父也以为自己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要什么东西,吩咐下去,响应者众,人人趋之若鹜。但他出事时,一个敢於站出来帮忙的都没有,交情……关城主,你浸淫官场这么多年,居然还会相信『交情』二字?」

关东山被说得一张老脸一阵红一阵白,极为尴尬,但仍不死心道: 「光凭价格,不能推断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薛采回身,接过《列女传仁智图》,翻开道:「城主请看,我们都知道此图是艰据《列女传》的第三卷《仁智传》所绘,每节画后录其颂语,注明所绘人物,一共收集了十五个。」

「没错,是十五个呀。」

「错就错在了这里。」薛采轻叹道,「事实上,久经战火祸及,此画除了《楚武邓曼》、《许穆夫人》、《曹僖氏妻》、《孙叔敖母》、《晋伯宗妻》、《灵公夫人》、《晋羊叔姬》七个还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经丢失。而城主收藏的这个,却完完全全毫无缺失。这,就是最大的漏洞。」

关东山面色如土,被打击得不轻,最后小小声道: 「这么说,难道下官的其他那些字画也都是假的?」

「虽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采仰起头,神色淡然,似嘲讽似感慨又似一种居高临下的寂寞如雪, 「这世上,又哪里来那么多珍宝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绝大部分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最后那句附庸风雅深深刺激到了关东山,他拿起字画就要撕,最后还是薛采劝住了他,薛采说的是: 「这些虽是贋品,但仿得也算不错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个办法可以变废为宝。」

「哦?怎么个变废为宝法?」

薛采神秘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准备在玉江楼回请各位,还请城主不吝光临。别忘了带着你的这些字画来。」

就这样,两位钦差到了江都,头三天,除了吃喝玩乐,啥也没干。而第四天,依旧是吃吃喝喝,不过比平时多了一项玩乐,那就是——筹款赈灾。

酒至半酣,薛采示意关东山将字画取了出来,朗声道:「诸位,国难当头,吾等臣子也应为皇上献一份力才对。自江都大旱,关城主一直夜不能寐,忧心忡忡,思谋解决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这老天爷不肯下雨,咱们凡人有啥办法?」

姜孝成听闻连薛采都要引用他的话,不禁大是得意,连连点头。而在席众人不明白薛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全都静静地观望着。

薛采一番场面话后,很快切入正题道: 「因此,昨夜关城主来找我,表示愿意将他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折合成现钱银两,捐助此次灾旱,为国分忧,为民解祸……」

关东山听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连忙去扯薛采的衣袖,但薛采说了句「少安毋躁」就没再理他,而是将那幅《列女传仁智图》最先取了出来,高声道:「这幅《列女传仁智图》,经我监定,乃是顾恺之的真迹,价值十万两。但城主厚道,愿意贱卖,只收八万两即可。有要的吗?」

关东山听到这里,也算明白了。原来薛采所谓的变废为宝,就是把贋品当正品出售啊。也好,折合成钱后接着买,不信他就那么倒霉,一辈子都遇上假货。只不过……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会轻易就买?果然,好一段时间过去,四下依旧静悄悄的,无人竞价,更无人出声。

薛采想了想,转向姜孝成道:「姜大人,大家腼腆,都不愿先开这个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姜孝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好。收了。这卷画我买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虽说姜孝成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军骑都尉一职,但一出手就是八万,还是着实吓人。姜孝成笑道: 「为国效力,匹夫有责。再说了,只要江都这事解决了,皇上一高兴,一通打赏下来,不就都回来了么?来人啊,去点八万的银票来交给关大人。」

他身后的小厮应了一声,正要离开,一声音忽自厅外传来道: 「我出十万两。」

声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风、晨曦的光、万家的灯火,旭暖而宜人。

众人顺着声音转头望去,见一个年轻公子带着两个侍从施施然地从厅外走了进来。楼内灯光璀璨,却不及他笑容明媚;大堂美人众多,却不及他眸光妖娆……在场有认识他的,顿时惊得站了起来: 「宜、宜、宜王陛下!」

原来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宜王赫奕。

薛采趁众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身上,压低声音转头对关东山道: 「我昨日说的那个一直开价十万两的买主,就是他。』

关东山感激道:「公子妙招,竟连他也给请来了。」

而赫奕挥手朝众人一一打了招呼,目光落到薛采脸上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程国一别,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薛采行礼道:「恭请陛下金安。」

「行了,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我今儿可是来做买卖的,你们就以经商之礼待我即可。」赫奕说罢,手臂一扬,将那卷《列女传仁智图》接了过去,细细打量。

关东山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扑扑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贋品。

但赫奕最后摸了摸边角上磨损的地方,叹道: 「千年前的东西了,还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错,真不错……」

关东山这才放下心去,干笑几声道: 「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珍爱这些书画,专门请了两个工匠打理,时不时就拿出来挂挂。」

「关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说着明眸一转, 「姜大人,您还要跟价吗?」

姜孝成摸着下巴嘿嘿笑道: 「下官再财大气粗,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价就是为了博个彩头,老实说,其实我大老粗一个,对这些字啊画啊的,一看就头痛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楼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其乐融融。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让了。」赫奕命侍从抬了个箱子上来,打开箱子,满满一箱的银票,看得在场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薛采道: 「看来此次筹款赈灾,陛下是做了十足的准备而来啊。」

赫奕凝眸一笑: 「别的也就罢了,但有一样东西,我势在必得。」

众人一听,无不感兴趣,究竟是什么宝贝,竟令得这个商场出了名的鬼灵精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买?

关东山不禁问道: 「什么东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画,让这宜王如此垂涎?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间的深沉,复又扬起,依旧是神采奕奕浅笑吟吟的模样:「我要姬忽的《国色天香赋》手稿。」

大厅里顿时一片哗然,久久难以平息。

众所周知,姬忽是璧国第一才女,而她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与《国色天香赋》有关。据说当年姬忽写完此赋,被当时还是皇子的昭尹看见,惊为天人,立刻打马前往姬府求婚。几番周折,最终抱得美人归。

一首诗赋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终成就了一位帝王的霸业。干百年来,哪还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风光?

但此赋虽然盛名,姬忽毕竟是个活人。活人的东西,总不会太值钱。因此众人听说赫奕竟是为了姬忽的手稿而来时,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儿失望。

赫奕目光一扫,将众人的微妙表情尽数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 「当然,若有别的好物,也一并收了。」

他没有食言,其后薛采所拍出的四幅书法,三卷古画,全被赫奕一气买下,总金额高达三十七万。大厅内的气氛至此,达到了最高潮。

薛采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继续。宜王陛下没能买到《国色天香赋》,真是对不住了。」

赫奕摆了摆手道: 「好东西总要留到最后,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无妨,我明儿还来。」

就这样,宴席散场,众人各自离去。薛采刚回到府中,关东山便请他进了书房,把门一关,扑地就拜道: 「活财神,你可真是我的财神爷啊!」

薛采笑骂: 「亏你还是三品大官,竟然跪拜一个奴才,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关东山觍着脸上前抱住他的腿道: 「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听说你的神童之名了,连燕王那样的人物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儿又让我大赚一笔,我可怎么感谢你才好哦?」

薛采踢了他一脚,正色道: 「闲话少说,你想不想赚大钱?」

「这还不够大啊?」关东山咋舌。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果然是边塞小城待久了……」

关东山忙赔笑道: 「是是是,小人一辈子除了科考那年进过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穷山沟里待着……薛公子倒是说说,如何赚大钱?」

「宜王今天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对《国色天香赋》是势在必得。」

「可咱们没有《国色天香赋》啊。」

薛采诡异一笑: 「他若说要《洛神赋》自然没有,但《国色天香赋》的主人可还活着,抄一抄,也不过只是半个时辰的事吧……」

关东山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 「对啊!咱们要是弄到了《国色天香赋》的手稿,再转卖给宜王……」

「那价儿,还不是任你随便开么?」

关东山眯着眼笑了半天,却突又把脸一皱,宛如菊花般的萎缩了: 「可是,怎么才能弄到《国色天香赋》的手稿呢?」

薛采反问道: 「你觉得呢?」

关东山想了想,沉吟道: 「要说能跟那位姬贵嫔扯得上点儿关系的,恐怕咱们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马上就要封后了,若是开口管姬贵嫔要,姬贵嫔一定不敢不给……」

薛采对此不置可否。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试试。」关东山说着,匆匆地去了。

到了姜孝成那里,自然是拍着胸脯一百个没问题,不过呢,话题一转,姜孝成开始感慨京官难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捞点儿油水如何如何难,可不比这边天高皇帝远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连区区字画一天都能卖出三十七万两的天价,真是有钱啊有钱……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后,关东山会意地塞了个红包过去,笑道: 「一切就有劳姜大人了。』

姜孝成掂了掂红包的重量,又开始诉说姬贵嫔是如何如何的眼中无人,向来不与外界接触,若非自己妹妹身份特殊,恐怕还差使不动,只不过要妹妹放下身份管一个妃子讨东西,真是难为了她如何如何。

关东山连忙又塞了一个红包过去: 「姜大人如果能帮小人这个忙,事成之后,另有厚谢。』

姜孝成这才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很严肃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一口价,三百万两。」

吓得关东山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 「啥?三、三、三百万两?」后半句话没出口,但在心里已经骂上了:你抢啊!

姜孝成悠悠然地坐下,跷着二郎腿,边喝茶边道: 「关大人嫌贵,我也能理解。三百万两,都够买几千亩良田,盖一片屋子,雇一堆下人,过上衣食无忧的土财主生涯了。不过呢,大人你也说过,待价而沽,什么东西都要卖给识货的人才矜贵。

现在有宜王要买那《国色天香赋》,我大可以自己去宫里求了卖给他,干吗非要让你夹在其中赚一票呢?」

关东山双目圆瞪,刚要说话。姜孝成又道:「不过嘛,有钱大家赚,也不能全把财路给堵死了对吧?这样吧,我再让两成,一日价,二百四十万两。大人也不要觉得自己亏了,先去打听打听宜王的底价是多少,再看看这二百四十万两,是值还是不值得。退一万步说,朝廷拨的款就要下来了,等银子送到了,该怎么买米,买多少米,还不是关大人你一句话的事情?呵呵呵呵……」

关东山一边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边在心里头把姜孝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想到这么大笔钱要拱手让人,心里头就一千一万个不舍,可要他放弃这么大块肥肉,又不甘心。没办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儿打听了一下底价,再去找薛采时,激动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薛公子!我的财神爷啊……」

眼看他又要往薛采腿上扑,薛采连忙一个闪避躲了开去,皱眉道: 「有话好好说,少来这套恶心人!」

关东山讪笑几声,收了手道: 「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薛采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 「姜大人答应帮你弄《国色天香赋》了?」

「那倒不是,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是这样的,小人刚才派了个人去探赫奕的口风,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万两买那《国色天香赋》!五百万两啊!薛公子,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薛采幽幽一笑: 「心里头有了执念,就陷入了魔障呗。一样东西渴望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哦?宜王他就那么想要《国色天香赋》?」

薛采将手中的书一放,勾了勾手指。关东山乖乖地凑上前。

「我且问你,赫奕今年几岁了?」

「他和燕王一样,今年都是二十三岁呀。」

「那么他成亲了没有呢?」

「这个……没听说啊。」

「他有没有妃子呢?」

「这个……也没听说啊……」

「他身为宜国的皇帝,竟然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没大婚,你可知是为什么?」

「那个……有暗疾?」

薛采对着他的额头弹了一记,啐道: 「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我给你提个醒——拜倒在《国色天香赋》裙下的,可不止咱们皇帝一人啊……」

关东山恍然大悟: 「噢!哦哦哦哦!原来如此!」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还是个痴情种啊……」关东山说到这里,倒是替赫奕可怜了, 「做皇帝的也没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啊,真难为宜王他苦苦相思了这么多年,这么说起来还是咱们皇上命好,一个姬忽,一个曦禾,都被他娶进宫了。听说最近要册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薛采垂下眼睫,望着地面出了一会儿神,再抬起头时,表情冷淡道: 「我累了。」

「哦哦,是是,的确时候不早了,打搅薛公子了,下官这就告退,安寝。安寝……」关东山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去。

待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薛采眼中这才露出厌恶之色,看着自己刚才被关东山拉扯过的衣袖,立刻脱下来扔到了地上。

原本没有第二人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第二人的笑声: 「我查过了,这个关东山没有恋童癖,你又何必对他的碰触如此介怀?」

「一方父母官,竟然如此龌龊卑鄙愚昧无能,每一条都够他去死一百次了!」

纱帘动了一下,朱龙出现在灯光下,看着薛采的眼底,有着淡淡的唏嘘: 「官场向来如此,你从小见的难道还少么?」

薛采望着地上的衣服,脾气发过了,就平静下来了: 「小时候不懂,只觉得那些官员们都不过是装饰用的人肉背景,偌大的宫廷让我一人出尽风头。现在才知他们对着皇帝和职位比他们高的是一个样子,对着百姓下人又是另一个样子。如果说对着皇上的那一面表现出的不过是平庸拍马和乏善可陈,那么对着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丑陋肮脏了。」

朱龙静静地望着他,久久,才说道: 「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来了,才看得见。所以,主人,其实,你还是幸运的。」

薛采眉头一蹙,继而舒展开来,转移话题道: 「我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幸不辱命。」

「嗯……这是我接手白泽以来的第一场仗,我一定要……赢给他看。」

朱龙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 「公子在天上看见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薛采想起一事,问道: 「他下葬了吗?」

「后天未时,五松山。」

薛采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来。

而当薛采与朱龙在卧室中谈论此事的时候,关於江都第四日所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回馈到帝都,因此,在听紫衣人说了前三日的状况后,昭尹便宣布散了。

姜沉鱼退出百言堂时,昭尹忽然叫住她: 「沉鱼,你……替朕走一趟吧。」

「是。去哪儿?」

昭尹沉默片刻,才道: 「淇奥侯府。」

姜沉鱼吃了一惊。

昭尹解释道: 「淇奥侯定於后天未时下葬,我已请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婴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奥侯府,看看有什么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东西,多放一些,好让他此去天上,不要太过寂寞。」

姜沉鱼还没说话,昭尹又道: 「这事本该姬忽去做,但她自从得知弟弟的噩耗后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没有更亲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鱼……」

他的话没有说完,姜沉鱼已屈膝跪倒在地,斩钉截铁道: 「臣妾愿往!」

昭尹停下来,凝视着她,过得片刻,将手缓缓搭在了她的肩头。

姜沉鱼抬起头,眼圈湿红,声近哽咽:「谢、谢谢……皇上。」

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么,是想试探她还是因为对姬婴心怀内疚真的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因为他选了自己去为姬婴做这件事情,姜沉鱼就决定要感恩。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机会了。

喜欢到,情不自禁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昭尹没有责怪她,茶色的眼瞳里,阴影深幽,令人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搭在姜沉鱼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用他独有的方式表达了温柔。

无论他和姜沉鱼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异,性格多不相同,在这一刻,有一种情绪是相同的。

那就是——悲伤。

姜沉鱼第二天在听完早朝后,回到瑶光殿匆匆更换了套白衣,披上黑色的斗蓬就出了宫。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后,抵达淇奥侯府。

天色阴霾,云厚无雨,压得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青灰色。

她自车窗处看着熟悉的建筑由远而近,一颗心,如滚动在盘子上的珍珠,久不能平静。

淇奥侯府——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来。

在入宫前,她曾来过一次。那一次,她向姬婴要了一份礼物,而那份礼物至今还留在她的耳朵上。

姜沉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癒合的伤口,却彷佛再次疼痛了起来,疼痛过后,则是久久的空虚。

那个人,怎么会突然……就不在了呢?

那个人,明明替她穿过耳洞,在她被杀手追杀时救过她,他拉着她的手去跟赫奕他们讨价还价,他的体温似乎从来没有消退过,依旧残留在她的身体里……可是那个人,怎么就,突然不在了呢?

太监放下垫脚石,姜沉鱼推门而出,仰望着侯府,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显得说不出的凄凉。

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妇人脚步蹒跚地来开门,自称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这位崔姓的妇人领着她进去。

先去的祠堂。

祠堂位於府邸的正北方,并不像寻常人家的祠堂那么阴暗偏僻,上百支蜡烛摆放得整整齐齐,映照着罗列如林的牌位,显得庄严肃穆。

这里,就是姬家的祠堂……每个牌位上的名字,都曾显赫一时。令姜沉鱼有些意外的是,女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别放在各代当家之主旁边。

也就是说,如果当年她与姬婴的姻缘未断的话,这里,本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还没有往上填字,姜沉鱼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感应着细腻的纹理自指尖滑过,忽然就哭了。

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的哽咽声,不受控制地自喉咙里冒出来。她一边想着这可怎么办呢自己竟然如此失态,一边却任凭眼泪继续哗啦啦地流下来。

一旁的崔氏妇人很识趣地没有劝阻,只是说了句: 「我带你去公子的书房吧。」就把她从那个悲伤的地方领了出去。

姜沉鱼用手帕抆干眼泪,这才得以好好观察一下姬婴的住处。

这里……是姬婴的家。

是她最爱最爱的那个男子的家……她还是第一次,能有这样的机会好好浏览,走过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鹅卵石小径,抚摸他曾经抚摸过的栏杆,偶尔吹过衣角的风,曾经也这样吹过他的长袍……一想到这些,姜沉鱼的心就软软地融化了,满是温柔。

公子小时候肯定在这棵树下看过书,也曾在那个石桌旁用过点心,修长的竹枝郁郁葱葱,素洁的屋舍极尽雅致,这里的一石一木,看在她眼里,都是如此称心。

就像那个她昕喜欢的人一样,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不美好。

不多会儿,一行人等来到一座小小院落前,里面三间瓦房,依竹而建,门窗也全都雕琢成竹子的模样,与竹林几乎融为一体。门上一块琉璃匾额,用绿漆填涂着「有所思」三个阴文大字,字迹苍劲文秀,极具功底。姜沉鱼心知——这,便是姬婴的书房了。

崔氏推开房门,先进去将里面的香点上,这才转身道: 「娘娘请。」

姜沉鱼慢慢地踏进门监,一股熟悉的佛手柑香味扑面而至,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书。

与墙壁等高的竹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千本书,每隔一层都挂着块小小竹片,上面写着分类。书架旁边是尺许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内焚了香,白烟自镂空的花纹中袅袅升起,令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好不真实,恍如梦中。

她……真的到了姬婴的书房么?

还是,因为实在太过想念,所以老天可怜她,赐她这样一个梦?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摸了摸古鼎下面的软榻,被缛冰凉,是了,耶个人,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了……不,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回来了……昭尹的话於此刻回响在耳边,一字一句,越发凄凉: 「你也知道,姬婴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昕以,我要你去一趟淇奥侯府,看看有什么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东西,多放一些,好让他此去天上,不要太过寂寞……」

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公子带走呢?这香必定是要带的吧……崔氏在一旁幽幽道: 「公子小时候除了先天的心疾之外,还有哮喘。於是大夫就给他开了佛手柑这种药,随身携带,后来就慢慢地好了。结果传到了外头,很多王孙公子们都争相效仿,弄得一时间京都香贵。哎……」

姜沉鱼走到书案前,旁边立着个半人高的花瓶,瓶里没有插花,而是放了许多卷轴。她顺手拿出一卷,打开来,里面是一幅画。

姜沉鱼「啊」了一声,持画的手,顿时颤抖了起来。

那是一幅碧荷图。

但确切来说,并不是一幅「画」。

因为,它是粘上去的。

也就是说,画的主人剪了真正的荷花和荷叶,并将它们粘在画纸上,再用一种独特的方法抽去空气,令它们保持着活着时的矫艳。

而姜沉鱼之所以颤抖,是因为这样的画,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就在几天前,她还在宝华宫陪另一个人玩过。那个人的名字叫——曦禾。

崔氏平静无波的声音又轻轻地响了起来,彷佛是在怀念,又彷佛只是在陈述而已: 「公子从小对画画最是头疼,为此没少被老侯爷教训。后来,有人教他这样作画,他便学会了,用这个去应付老师。夫子看后一笑,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让他画画了。反倒是公子自己,时不时还会剪粘一番。这一幅是他去程国前做的。那时候的荷花还刚冒出一个角,公子说先做一半,剩下的等他回来再做。但谁知……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姜沉鱼慢慢地将画卷起来,递给身后的宫人。这幅末完成的新荷图,也陪着公子一起上路吧……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一把弓,异常精致小巧,通常是孩童或女子用的。

崔氏道: 「这是薛采的弓。」

姜沉鱼稍稍惊讶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