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交好吗?」程亦川挑眉,转头看着她。
「我都离队几个月了,队里那么多人,连丁俊亚这种和我认识五六年的老队员,也不见得比我们联系得更勤。除了陆小双,手机上就你的消息最多,怎么,这样还不够好?」
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笑了。
「那是挺好的。」他从善如流。
可心里却想,不,还不够。
要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好呢?他把手搭在车窗上,慢慢地、有规律地敲着窗沿。
最好别跟队里的人比,也别跟丁俊亚比。
最好连陆小双都不能比。
最好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他惆怅又欢快地畅想着未来,替自己加油打气。既然病不能好,那就索性弃医不治了。任它发展下去,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从机场到住的地方,大约半小时车程,准备好徐徐图之的程亦川开始讲些有的没的。
「知道雷克雅维克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为什么?」
「西元874年开始,第一批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人成了这里的常住居民,由於这个地方地热能源很丰富,盛产温泉,城市的上空经常弥漫着水汽。那时候的人们分不太清水汽和烟尘,还以为是城市冒烟了,所以给它取了雷克雅维克这个名字,意思是冒烟的海湾。」
宋诗意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知道冰岛是哪一年建国的吗?」
「不知道。」
「二战以前,冰岛是丹麦的一部分,后来战争爆发,丹麦被纳粹占领,和冰岛的联系就此被切断。1944年,战争结束后,冰岛从丹麦独立出来,雷克雅维克也被定位首都。」
……
他讲些有的没的,宋诗意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学霸的蔑视。
明明以往她都能以师姐自居,此刻俨然一名一无所知的小学生,听着程老师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偏偏他讲的还挺有趣,她就是插不上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只能哀声叹息:「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
程亦川嘴角一勾,低声说了句:「还好,中和一下,基因也不会太差。」
司机正在过马路,按了按喇叭。
宋诗意於是没听清他的话,只察觉到他小声说了句什么,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程亦川抬头看她,似笑非笑:「我说谢谢夸奖。」
*
最后,车停在了一片草坪之外,草坪上是一动白色平房,一层楼高,有些陈旧复古,却又优雅地独立在绿地之上。
「这是我爸朋友的房子,有二十年历史了,去年他女儿考上麻省,全家跟着跑美国定居顺便游玩去了,房子就空了出来。」
程亦川把行李拿了出来,拒绝了宋诗意拎走一只的要求,自顾自拎着往屋里走。
「所以我们就这么住进去,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还欠了我爸一幅照片的钱,有次影展顺走的,说是要买下来,结果付了个定金就没影了。」
「冒昧问一句,你爸一张照片多少钱?」
「那张是在巴黎拍的赛马图,折合人民币——」程亦川算了算,咧嘴笑,「大概二三十万吧。」
宋诗意脚步一停,迈不动腿了。
「多少万?」
「二三十万。」
「你是不是多说了一个字?」
「十?」
「……万。」
程亦川乐了。
宋诗意震惊了。
可更震惊的是,下一刻,有人从窗户里面看见了草坪上的他们,很快小跑到玄关处,推门笑容灿烂地招起手来。
「小川,快快快,赶紧过来,快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宋诗意双目圆睁,嘴唇大开,看看面色如常的程亦川,又看看在洋房门口像个招财猫一般欢快挥手的女人。
「这位是——???」她不可置信地问。
程亦川侧头对上她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妈。」
「你没告诉我你妈也在啊?!」
「不止我妈——」
程亦川话音未落,门口多出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来,俨然中年版的程亦川,矜持地笑了,冲草坪上的人说:「小川,还不快把朋友带进来?」
宋诗意心跳一滞。
怎么莫名其妙就见父母了……?
却见程亦川好整以暇拎着行李往屋里走,头也不回地安慰她:「没关系,冲早的事。反正你也不丑。」
这跟她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宋诗意猜不透程亦川心里那句「丑媳妇冲早见公婆」,只能局促地走上前去,这下后悔死自己为什么没强行从程亦川那抢走一只行李箱了,让人父母看见自己奴役他们儿子,她倒是两手空空,程亦川却一手一只二十斤重的行李箱……
她以光速理了理头发,强颜欢笑地走上前去,说:「你们好,我是程亦川的师姐,我叫宋诗意——」
她冲疑着,该如何称呼?
程亦川的父母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知是保养得体,还是本来就年轻,比钟淑仪看起来要小十来岁,似乎也就四十出头。
对於奔三的宋诗意来说,叫他们叔叔阿姨,似乎太显老,叫一声大哥大姐,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偷偷凑过去问程亦川:「叫叔叔阿姨是不是太奇怪了点?」
程亦川眼珠子一瞪,不可置信:「怎么,你还想和我爸妈称兄道弟?」
那不是乱了辈分吗!!!
他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吗?
宋诗意只能强行忽略这对父母的年轻,叫了声叔叔阿姨好。
没想到更令人「惊喜」的是,进屋没几分钟,门铃又响了。
这一次,刚刚寒暄过后的莫雪芙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笑容满面朝门边走,边走边说:「肯定是Gilbert到了。」
「谁?」宋诗意一惊。
程亦川微微一笑,给她一个「镇定点」的眼神,翘起了二郎腿:「我让我爸妈替你镇镇场子,先请Gilbert来吃顿饭。」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能替她多增加一点筹码,没理由不增加。
程亦川煞费苦心,甚至叫来父母作陪,一方面是长时间未和父母见面,另一方面却是为了蹭一蹭父母的光,给宋诗意这个来自远方的病人增加一点分量。
他希望Gilbert把她当做最重要的患者,尽全力帮她恢复。为此,他不仅请程翰亲自上门求助於Gilbert,还多方打听医生的喜好,从喜欢的球队,到业余时间的兴趣爱好。听说Gilbert偶尔会去打高尔夫,他还特意带了一身打高尔夫的行头来,打算找个机会派上用场。
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天意占三分,医生占七分,那么那七分他一分也不会少,一定替她全部争取到。
事关她能否重头杀来,且让他当个虾兵蟹将,先为她摇旗呐喊、冲战沙场。
程亦川看着错愕的宋诗意,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扭头小声问程翰:「爸,我让你带的C罗的签名照,你带了没?」
程翰说:「带了。」随即把茶几上的资料夹递来,「还有皇马全队的签名照,都在这里了。」
程亦川咧嘴一笑,拿过档袋,回头冲宋诗意解释:「Gilbert是皇马的铁杆球迷,尤其迷C罗。你把这个送他,他一准儿高兴得昏厥。」
说着,他言笑晏晏,将手里的资料夹递了过来。
「哪来的?」
「我爸亲自拍的。」
「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来之前吧。」
众人起身去迎接Gilbert的到来,一面走,程亦川一面告诉宋诗意:「你英语不好,少说话就行,我来替你翻译。Gilbert人很和气,也接地气,喜欢体育,尤其足球,对滑雪了解也挺多,尤其是竞速类项目。所以你大可放心,放轻松聊聊天就好……」
复古的西式建筑里,宋诗意感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又或是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惊吓,怔怔地拿着档袋,没把注意力放在门外的Gilbert身上,反而抬头看着程亦川。
他帮她太多,周道贴心,贴心到令她目眩神迷。
她想说一声谢谢,却发现语言的力量从未如此薄弱,苍白而无力,不足以言明她心里的千万分之一。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那个问题又一次浮现心头。可眼前的少年却只是笑着,灿烂得像是飞机的窗下那无边夜色里一地璀璨群星。
宋诗意下意识握着档袋,忘记了门外的Gilbert,也忘记了他父母的存在。
她只是呼吸急促地看着他,脑子里浮现出他未曾解释过的那首诗。
To the Evening Star,致黄昏的星。
他呢喃的几句诗里,她能听懂的不多,只敏感地捕捉到Angel of the evening而已。而此刻,於她而言,Angel分明只有一人。
不论是清晨的,在首都国际机场骚气十足走来的,还是午后的,在沙发上与她无意中依偎而眠的,还是黄昏的,在飞机上与她共赏那海底群星的。
她这一生贫瘠又波澜四起,不曾见过诗和远方,未曾在闲暇时仰望星星月亮。在这短暂又仓促的二十五年光阴里,她一共就只见过一个angel。
他叫程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