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不胜人生一场醉(大结局下)
新帝登基后,重新整顿劫后余生的新朝廷,任用了不少新贵。漆雕白已是四朝老臣,做了大半辈子的大理寺卿,这一年五十二岁上被提拔为宰相。新帝继续推行大长公主的变法运动,与民休养生息,革除从前的弊政,百废待兴,宰相人手不够。值此之际,简拾遗上奏请辞,并为朝廷举荐了自己另一门生,中书侍郎容素年。
有志不在年高。容素年虽只二十来岁,却少年老成。本宫我长眠期间,简拾遗悲恸昏迷,灵堂不准旁人拜祭,这一无礼要求竟被容素年执行得十分彻底,连我几个侄子都没能来见一见我的遗容。据说后来实在得罪的人太多,简拾遗守灵也守得奄奄一息,这姓容的看不下了,便指使了张三李四来做替死鬼,自己绝不跟简老师当面冲突。
一番考核后,新帝提任容素年为相,与漆雕白并列。这一老一少,资历太过极端,引起诸多人的不满和质疑,新帝便又提拔一相。三相并列,这才让简拾遗成功辞掉相位。不过为表尊崇,还是给了简拾遗一个一品太师的至尊称号。本朝宰相职位已是为官者的最后高峰,位极人臣也不过是正二品。而正一品的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一般不设立,即便设了,也是虚衔,不再干政。
白老将军入京奔丧过程中,救回了他儿子,顺便灭了舞阳郡的叛军。抵达长安又听说我活过来了,我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建议新帝为白老将军加封为二品骠骑将军,与宰相同级别同待遇,为本朝军衔之最。鉴於小白将军平叛也有功,刨他刻石记功掉下山崖被擒一事不论,要论也是回后他亲爹跟他论,特封为五品荡寇将军。
楼岚认祖归宗,改回本名百里岚,封废帝洛陵为逍遥王,遣送到汉中,不得再返长安。他是考虑到自己堂弟小小年纪太多毒辣手段,不得不防。洛姜来跟我哭诉过好多回,舍不得幼弟背井离乡。我虽依旧是帝姑,却已不再监国。新帝比我年长,用不着我监护。虽说我可以对朝政建言,毕竟新帝推行的变法是我一手制定,但新的朝廷新的气象,已非当年可比,几乎用不着我建言。
新帝既已存了仁心,不杀废帝,再提要求未免过分。一山不容二虎,一个长安又如何能容纳两帝。都是至亲,却终究君是君,臣是臣。新帝待我帝姑礼,我便待他君王仪。
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只是,一品太师最近很愁没地方住,因为辞相的缘故,相府也被朝廷收走了赐给新相。太师毕生也没多少积蓄,托人坊间问房价,得知近来长安米贵,房价更是涨得离谱,要么买郊区,要么买长安城内二手房,颇感踌躇。一番打算后,准备贩书卖字画。
新帝来我府中问安,顺便提及了这事,“要不,朕赐太师一座府邸,离姑姑近些?”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软椅上,喝养胎参汤,淡然道:“这怎么使得,岚儿刚为帝,需勤俭治国,胡乱赐宅邸,只怕要被御史劝谏弹劾,史官也要记一笔流传后世了。”
新帝脸色略白,仿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看一眼我欲盖弥彰的肚子,为难道:“那如何是好?”
我垂眼看汤碗,“没听说过驸马没地方住的。”
新帝一愣,恍然,语气略复杂:“朕这就筹备姑姑的婚事。”
刚说完新驸马,前驸马就在狱中闹事了,绝食数日,定要见我。高唐不同意我,落月侍墨也持反对意见,从良附议。几月前,何解忧就向狱卒提出过要求,被驳回。他这段日子也没消停过,就这几日闹得厉害。
我换了宽松些的衣裳,不顾众人的反对,进了死牢。
狱卒引路,这处特殊待遇的死牢倒也算不错,空气流畅,光线充足,衣食住行也都周到。条件虽好,他却脾气越发不好。我刚下到狱中,便听闻他砸了一只碗。
“我什么也不吃我要见重姒”
我走过碎片,到上锁的牢狱前,“见我做什么?”
他猛然抬头,眼中雪亮,形容十分憔悴,一步步在铁链声声中走来,手扶上护栏,死死盯着我,“你果然活着?”
狱卒搬来了椅子到我身后,我坐下,隔着护栏同何解忧对视,“我活着,你可以不必内疚。新帝可以不追究你洛阳何家,不过同你一起叛逆的军官大臣们,都交给了大理寺,按律当斩的斩,当流放的流放,该收监的收监,没族的没族。我说过,不会杀你。你还要见我做什么?”
一身囚服的何解忧扶着栅栏,莞尔之间,风情依旧在,“我说我昨晚梦见了你,想见一见你,这个理由,够么?”一颦一笑的风情,宛如昨日。轻言细语,又仿佛不曾隔着这咫尺的距离。
“就这一回了,以后什么理由也不够。”我避开他的视线。
他目光灼灼,落到我腹上,笑意不再,“是么,你有身孕了?”
“嗯。”我下意识将贴着肚子的衣裳扯开些。
他收了笑意,神态便陷入漠然中,“将来,你会跟你的孩子讲何解忧的故事么?”
我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他便又笑了一笑,垂了一下头,发丝落下肩头,“好了,我也想睡一觉了,多谢你今天能来。”
我从椅中起身,再看他一眼,“我以后不来了,你需要什么就跟狱卒说,我让他们给这里置一些盆景字画,你看可好?”
“好。”他又笑了笑,美如晴雪。
我转身出了监牢,心中总不大踌,有什么东西让我不安。没走出几步,身后一片纷乱,有人叫喊:“不好了长乐侯他——”
我略感晕眩,转步奔了回,直冲牢内。何解忧倒在监牢内,身下血泊一片,松开的手中躺着一枚破碗碎片。狱卒们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纷纷将我拦住。
“快传御医”我语声发颤,拂开他们,“开锁快开锁听见没有?”
狱卒拗不过,只得开锁。我一步不停地冲进,扑向地上的人,哭着唤他:“解忧……解忧……”
他是用瓷片切开了颈边,血涌不止,气息将断,微微睁眼,见我在前,便愈发笑得妩媚,“公主,你当着我的面死过一回,我当着你的面也死一回,这是我还你的,你该记住一辈子吧?”
“解忧……”我语不成声,哽咽不止,抱着他枕在我膝头,“你若能活过来……我放你自由……我不怪你……我什么都不怨你……”
“我不活,我就要你看着我死。”他笑得如风如云,“藏娇阁上岁月尽,荷花池畔半生缘,我要你年年花开日,都记得我何解忧。”
微笑阖眼,头颈从我膝头无力地垂落。
你说陌上人如玉,他说公子世无双。
尘世喧嚣都已尽,谁来唱取白头吟。
……
自监牢昏倒后,我又昏睡了三天,噩梦频频,脉象紊乱,神医连救三夜。醒来睁眼的一刻,汹涌的泪水夺眶,仿佛是要还抉生的情债。又哭又吐了半宿,折腾得合府不宁。简拾遗伺候在侧,三夜未歇,每无奈处总抱紧我讲些往事。可我听什么都是泪眼滂沱,每半个时辰都要吐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