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我也睡倒过了。
再醒来时,呼吸顺畅,再没有熏人的烧纸钱味儿,隐隐还有暗香浮动,清爽至极。我置身的地方,不是望乡台,也不是那黑漆漆的一口棺木,而是柔软舒适的床榻。床前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排人,还有一人拿手指摁着我的手腕,专注地思索。
见我睁了眼,七排人洒泪跪地,“公主千岁公主万福”
只有摁着我手腕的人不受打扰,还有一人站在床边,紧张忐忑地看着我,仿佛视线中的一切随时会烟消云散。
“公主请换一只手把脉。”摁我手腕的人肃然道。
我乖乖把另一只手伸出,由他再摁住。他把了一会儿,收了小药枕,神情严肃。
站我床边的人脸色略显苍白,“怎、怎样?”
“公主死而复生实在蹊跷,除非是有金丹护体,可又把不出来。不过简相放心,公主刀伤已然癒合,身体已无大碍。认不得人只是返魂期的短暂现象,慢慢会好的。”
被称作简相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一些。
“只是……”把脉的人忽然愈加肃然,似乎遇到很枣手的问题,“还有一个消息。”
简相脸上的一点血色又褪尽,强作镇定,“……什么?”
“公主现出滑脉,她已有喜一个多月。”神情严肃的人十分悲痛。
某人震惊片刻后,脸上的血色又倒回来了,面上带红,颤了颤嗓音,“你……确定?”
“我是神医,区区滑脉绝无有差。”该神医先天下之忧而忧,“可是孩子的生父,何解忧那个叛逆还在死牢,哎”
神医声声叹息,跪地一干侍女便无人敢出声。可是他们似乎没有注意,那个脸上红得镇定自若的人已经返回床榻边,俯身看着我,给我把手收回被子,再掖好被角,静静坐在床边,轻声跟我说话,十分小心翼翼,“渴不渴?饿不饿?困不困?累不累?”
神医见此一幕,满面狐疑,小步跟过来,不要脸地问:“跟何解忧没关系吧?”
坐着的人恢复了神色如常,“嗯。”
神医进一步不要脸,“那是?”
对方绕过他的问题不答,反而问了一些如何安胎养胎的细节问题,以及向神医讨要几册相关医书看看。神医一一为之解答后,露出一脸恍然的样子。
“我给公主配几剂安胎药……”飞也似地逃走了。
一屋子的人也都跟着逃光了,只有床边的人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眼里的色彩好像有很多种,情绪也有很多种,种种交错,让人看得目眩神迷。他俯身过来,咬住我的嘴唇,闭了眼,原本的镇定一分分溃散,决堤,掀了被子直接覆在我身上,要确定真假一样的抚过每一寸温度。
……
那是我重生的日子,也是他重新活过来的日子。他们说我死过一回,连奠仪祭文都准备好了,将以国丧的仪式葬入皇陵。他们说我八字太硬,阎罗不敢收。也有说我魂魄太重,飞不走,被简拾遗十几天如一日地追思扰乱,灵柩不得安宁,无法往生。民间死而复生的异事多有传闻,因此死的公主再还阳也还是说得过的,只不过带了些神异色彩。
正史如实记载,只不过将要遭受正史野史化的诟病。明明是一段野史嘛,偏要装冷艳高贵,冒充严谨正史。
民间有戏文敷演出一曲《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历史长河湮没了多少尘沙,掩盖了多少真相。事情的真相便是——
还政的那一天。
我一身庄严的盛装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人们在交头接耳地等待,紧张肃穆地期待,我若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我在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辇车四周为轻纱遮掩,我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行,最后把玩。这是三哥秘密赠送于我,说是最后的锦囊。没有第三人知,便是简拾遗也不知晓这行的存在。我也从未打开过,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惊人的存在。鉴於三哥总是做杏妹的事,我不敢太乐观。
此时再不打开,怕是没机会了。
攥在手心许久,决定打开。
掰下扣环,开启盒盖,内里雪白的丝绸垫上,一枚黑呼呼的小药丸神秘地睡着。捻起来捏了捏,硬的。
这肯定不是秘密留给我玩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留给我吃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吃下了。只盼这枚药丸经过这许多年,还没有过期。我也不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功效,当还政典礼上变故一出出后,我越来越困,越来越没了力气,才知这药大概是催眠的,催你长眠。
长眠前,我自然要做些事情,譬如当着所有人的面舍身取义,自尽人前,震慑叛臣,打乱他们的筹码,倒转政局的天秤。
至於长眠后,我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只有天知地知。那么就赌一把。赌我会不会醒,赌他会不会等。
不过我不知道,彼时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不知道这一长眠对它会有怎样致命的影响。公主府人人小心看顾我的饮食起居,生怕保不住它。高唐一天为我把三次脉,说这个胎儿还未见人世已是命途多舛,先是陪我在凤寰宫的三昧真火里炼了一炉,再是匕首一刺的惊心动魄,接着是长眠十来日,阎罗殿上应了个卯。经此种种,还能扛到现在,我必是怀了一朵不世奇葩,练就了钢筋铁骨。
不管怎样,这胎还是稳住了。他爹折腾得整个太医院以及公主府神医这才三四个月来睡了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