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废墟前,面对着余烬,摸着一砖一瓦,“不做什么,就舍不得走。”
“你想烧死自己?”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他一把拽了我起来,“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我真心没有想去死,可是说了别人也未必信。我叹口气,便不多言了。何解忧抖掉我手里的砖瓦,拿衣摆抆过我手心的焦土,拉着我不回头地离了废墟。
没了我的凤寰宫,只得被迫去何解忧那里借住。
说是借住,可是两人坐在桌边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也没有睡觉的意思,虽然就快天亮了。
天一亮,就是另一个开始,天翻地覆的开始。所以他不放心,试图从我眼里看出一点情绪,或者一点不甘心。
两厢坐了许久,窗户纸都透了白,他起身离座,“你先睡一会儿吧。”
困么?当然困。累么?当然累。可是多睡少睡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长眠的时间多得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我,“这件事完了后,我们可不可以做对平常夫妻?”
我低头喝了口茶,“你涉火相救,是为了做平常夫妻,还是为了有人宣诏?你篡权矫诏,是为了家族复仇,还是为了天下黎民?你对我半禁锢半纵容,是为了我心存感念,还是为了予我时机?”
他慢慢转头,落我一眼,再转身走了出去。
“答案么,我自己也在想。”
※
还政的这一天终於到来。
我一身庄严的盛装,比成亲都要正式,足足穿了半个时辰,再加上半个时辰的描妆。一切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
成亲那天的高台又搭建了起来。台上有帝王,有长乐侯,台下有百卿,有御林军,还有围观的公主、扶桑的王子。一个个都是热烈期盼的表情。在这紧张又肃穆的时刻,兴许人人都想交头接耳议论一下本宫的心路历程,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我在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
下辇后,我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向高台,承受百卿最后的叩拜。
“公主千岁千千岁!”
我扫视台上台下,问何解忧:“简相为何不在?”
他目视前方,“戴罪之身,自然得是圣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他才出得天牢。”
事已至此,也罢。
我的亲侄子一身小龙炮,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小嘴巴闭得紧紧,小拳头搁在膝盖上攥着。那是我从小抱到大的娃娃,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吃奶,看着他学会走路。我手心痒痒,想去摸摸他的头,可是才挪动一步,他便整个神情紧张,嘴巴咬得更紧。我只好放弃。
“即日起,大长公主还政圣上,宣诏——”
我接过何解忧手中黄绢,站於大台之上,面向百官,展开手中飞龙诏书,念道:“惟德动天,玉衡所以载序;穷神知化,亿兆所以归心。用能经纬干坤,弥纶宇宙,阐扬鸿烈,大庇生民。晦往明来,积代同轨,前王踵武,世必由之……”
洋洋洒洒一篇诏书念得秋风飒飒秋阳肃肃,满场屏息。我尽职尽责,一字未错,追忆太祖到先帝的功德,检讨自己监国的失误,赞美新帝的早慧,如今外有强国环饲,譬如扶桑,内有叛军作乱,譬如舞阳。鉴於我监国屡次失误,遂将朝政还於圣君,由长乐侯辅佐。
日晷偏移了一小段,才将这篇璀璨诏书念完,这实在是个虐身虐心的活儿,一起被虐的还有武百官。再看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也要保持严肃的神情。真想上去捏几把,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怕永远不会再有。
内侍托着监国大印,从我身边离开,代表收归,宣告了公主监国时代的终结。
最后一项,为表示皇权的至高无上,司礼监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神情更加肃穆,何解忧面容坚定中带些复杂难辨的色彩,众卿眼神急迫中带些建功立业的忐忑。
我稍稍抬头看天,日头被云彩遮住了,天边,慢慢起了风,吹入广场中,掀起众人的衣角。
我看着风吹云朵,一片飘走,一片飘走,又一片飘走……
广场中略有躁动,众人不淡定了。司礼监清清嗓子,再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的脸色白了。
我的侄儿啊,你受得了姑姑这一拜么?
既然你们都想看这一幕,那我就不吝膝下黄金,跪给你们看就是。我提了裙角,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跟上,忽闻场外一声——
慢着!
空谷回音。
小皇帝自椅子里站了起来,何解忧抬头远望,神色一定。
我也跟着转了头。百官不约而同回身,无不诧异。
为什么原本应该在天牢蹲着的简拾遗会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
为什么原本谋逆罪加身还绰绰有余的简拾遗会身着二品宰相紫袍?
他一步步,正往高台走来,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阻拦他。
何解忧沉音:“阁下所为何来?”
简拾遗步步踏在大明宫中轴线上,以郁美风姿、俊朗之仪,边走边答:“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