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皇图霸业谈笑中(一)
黎明时分,我打道回宫。
被起了早床的何解忧堵在了门口。
按着他近来篡权后的作息,这个时辰要么是在前殿与他的小朝廷商议国事,要么是在书房一个人看书批奏折,绝不会浪费他的黄金早间站在门口充门神。
我将自己稳住,面上摆出和气生财的微笑,“今日阳光明媚,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周围众人为逃避炮灰的命运,全部垂头侍立。
何解忧丝毫没有让开大门的意思,眼皮斜斜一抬,“今日明媚与否不知,昨夜想必是明媚的。”
众人将头垂得更低。
我在晨风里站得凉飕飕,昂首便要强势穿过门神,大步前行。到得近前,何解忧稍稍侧身,原以为他良心发现舍得放我过去。我正悠然跨过门槛,一只手臂便被他强力拖拽着,闪身入了大门。
后面咣当一声,关门,放驸马。
我在惯力中退了几步,直到撞上一只盘地狻猊大铜炉,才刹住步子。袖里的加长版诏书滚了出来,摊了半截到地面。我正要弯身去捡,被何解忧快一步抢了过去。
大略过了一遍诏书后,何解忧凉凉一笑,“老师采果然无人能及。”
“那你满意了吧?”我掸掸袖口的烟灰,“何必对本宫这么无礼。”
何解忧倏地合上诏书,一双电目扫过我,“公主纡尊降贵夜宿天牢,还知道无礼两个字怎么写?礼法在你们眼里,又是什么东西呢?”
“礼法么,自然不是东西。”我给自己衣衫理顺了,气定神闲道,“驸马僭越的时候,想过这不是东西的礼法么?”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过如此罢了。
他冷眼望着我,面上极度的阴晴不定,“好,待他做了山中宰相,我再教你妇道两个字怎么写。”
门再咣当一声后,殿内只剩了我。
虽然,礼法真不是什么东西,但是,本宫昨夜还真是没有太明媚。
不过是字面意义的留宿罢了,一点内涵的意思都没有。
何解忧倒是小瞧了他的恩师,他岂是这种急在一时的人?本宫又岂是这种吃热豆腐的人?
虽然其实不大好吃到嘴就是。
彼时简拾遗没收了我的宵夜,原以为他是要用自己来替换我的宵夜,却还是我思虑过度了。当他在我身后躺下,许久约莫是趁我入睡了,才搂了一只手过来,慢慢收拢。我便快速入睡,呼吸平缓,静待事态发展。
事态发展到他贴着我脑袋一起入睡,呼吸平缓。我竟然也没有在心内悲叹,相反却有一种满足感自心涧缓缓生出,心底柔软成了一团棉花,软着软着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夜非君非臣的,旁人必有诸多传言,何解忧自然能第一时间得知。虽然他这驸马当得有名无实,但只要有个名头在,一般人总还是会想要保持一定的光鲜度和纯洁度。如今我公然败坏他的声誉,那他自然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果然我再度被禁足了。
自我从天牢回来,他就尽量跟我保持一定的疏离间距,我才得以护住藏在心口的先帝诏书。只是日夜这么护着,总会夜长梦多,身边又没个亲信。
愁苦了几日,终於来了个故人。
扶桑使者归国的日子到了,御镜来辞行。
纵然再冲钝,这异国王子也感觉到了长安天空上笼罩的诡异气氛,对我表示了深刻的同情。趁侍女泡茶的间隙,御镜左右环顾,生怕别人不知他要做贼。
“公主若不嫌弃,小王可以带花小姐回扶桑。”御镜挤了挤眉,一派“我有阴阳师在手”的自信。
我待侍女走近了,才叹息道:“本宫生死不离大曜,不离长安。”
御镜顿时忧愁暗恨生,“小王再难见公主一面。”蹙眉思索一阵,欣然提议:“本王因介入大曜宫斗,肉身被扣押,使节团连夜逃回扶桑,何如?”
我表情凝重,“大曜本就硝烟不断,亲王殿下还要为我朝东海引入战火?”
御镜不气馁,又接连提了十个主意,主旨就是他要留在长安讨老婆,官方说法是被扣为质,忍辱负重背国离乡。这般胡搅蛮缠了一个半时辰,侍女们一个个暗自取笑,深觉此货不足为虑。如此拖延至晚饭时分,侍女们换岗时刻,我成功将遗诏拍进御镜衣襟内。
“本宫性命所托,千万交给一人!”
御镜挥泪而别,“小王还会再回来的。”
※
转眼五日期限将尽。还政大典的前一夜,后宫大火。
深夜,凤寰宫寝殿,火舌吞噬一切,热浪滚滚。
宫中乱作一片,宫女太监提着木桶救火,不过是杯水车薪。何解忧连夜赶来,往内硬闯。
众人阻拦,“驸马不可呀!”
终是让他闯了进来,在一个角落处把我拽了出去。难为他千钧一发之际还认得出熏黑了的本宫。
众人拿水扑灭了我们身上的火苗,何解忧举过一块湿毛巾,在我脸上揉了几把,仔细一看,确实是我,才转身指挥灭火大队有序进行。
我被安顿在一边补水,内服外敷。几千宫人被召集起来灭火,火势很快得到控制,不过凤寰宫已是废墟一片了。
众人扼腕这煌煌宫殿一夕之间毁於一旦,更有人揣测还政前夜天降大火恐是大凶之兆。
何解忧脸色很是不好看,勒令速查失火原因。
我在他们身后捧着一碗水喝得淡定。要是他们知道,这火是我放的,不知道会不会直接废了我这名存实亡的监国公主。
闹了大半宿,宫中才平静下来。中心事件很快从大火转移到天明后的大典上,火烧凤寰去旧迎新,大吉。
我在废宫前做最后的凭吊,并向已故的父皇致歉,这座耗尽匠人心血的大宫就这么毁在我手里了。俯身摸一摸烧焦的瓦片,犹带余温。
何解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我身旁,语声飘渺:“那时你呆在火中央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