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记不清是何时与你爹相爱的, 或许是风雪里的那一双孤独的眼睛, 或许是春日里那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亦或是他站在陆家学堂外旁听的每一个时日……十八岁那年,父母给我应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年轻的士族后代, 听说极有学问,却早早纳了四房美妾。那时, 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忆及往事的时候, 姜夫人眼眶湿红, 在姜知县的安抚下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 「当年你爹不过是个秀才, 竟壮着胆子去求父亲, 许诺三年之内定高中榜首, 风风光光地迎我过门。就像戏文里演的那般,所有人都不信他, 母亲命人将他乱棍打出, 我成了全族的笑话。」
姜颜听得入了神,心也跟着揪紧, 问道:「后来,您和阿爹便私奔了?」
姜夫人点点头,「出了这事儿,母亲将婚期提前了数月。若不是到了绝境,但凡是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我和你爹都不会出此下策,背负家族一世駡名。父亲是个刚正倔强的人,我随你爹离家后不到半月,便听到父亲放出我已病故的消息,从此只当我这个女儿死了……我们去了兖州,没多久便有了你,也是在那会儿偶遇了遭受追杀逃亡至此的一老一少主仆二人,后来你爹进京殿试,我们才得知那老人和青年竟是定国公和贤王。」
「贤王是谁?」
「贤王便是如今的皇上。」
听到这,姜知县感慨万千,忍不住插嘴道:「不过举手之劳,一饭之恩,却不料稀里糊涂定下了你们后辈的婚事。」
「可惜,即便是后来你爹中了状元,你尚在襁褓,父亲依旧不愿见我们一面。」思及此,姜夫人眉间蹙起忧愁,眸中盛满了愧疚和自责。
「外祖父一定是还念着您的,否则七年前也不会用二十两银的高价买走我的破扇子,也不会因您的一封信就向皇后娘娘举荐我。」姜颜伸手给母亲抹去泪水,抱了抱她说,「那时在朔州与他相见,他还问我您过得好不好呢。」
「真的?」姜夫人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可笑着笑着,又止不住红了眼睛,「此生若能再见高堂一面,承欢膝下,我便再无遗憾。」
「会有那么一日的,老丈人就是嘴硬心软,他能见阿颜,终有一天也会放下一切接纳我们。」说着,姜知县取了帕子给夫人抆脸,温声哄道,「阿颜好不容易才归家团圆,娘子可别哭花了脸让女儿看了笑话。来,吃菜罢,今日曹婶做的烧牛腩软糯味美,娘子多吃些!」
说罢,他夹了一块放入姜夫人碗中。
姜颜咬着筷子,幽怨旁观。十多年了,她见到父母间如胶似漆的恩爱,仍是牙酸得慌。
不禁幻想若是假设将来真与苻离成了亲,那个骄矜的贵公子也像阿爹一样笑吟吟给自己夹菜,含情脉脉道:「娘子多吃些!」
噫!瘮得慌!!
姜颜打了个哆嗦,一边揉着满身的鸡皮疙瘩一边努力甩头,像是要将脑中那违和感十足的诡异画面甩去。
姜夫人平静了心情,转而给姜颜夹菜,柔声道:「阿颜,娘将这些往事和盘托出是为了告诉你,感情之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和你爹当年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所以不管你作何决定,爹娘都会支援你。」
姜颜知道母亲是在极力消除她对婚姻的顾虑,顿时暖意涌上心头,驱散了心中的那抹迷茫。她用力点头,笑道:「嗯,我知道啦!」
过几日便是除夕,凑巧也是姜颜的生辰。
甯阳县刚下了一场碎雪,积雪很薄,覆在地上像是一层白纱。院中老树枯枝,枝丫将头顶的天空分割成细小的碎块,颇有几分意趣。
一大早,姜夫人便同曹婶去集市采办年夜饭的肉菜果脯,而姜颜则取了大红纸,同清闲在家的姜知县对对子玩,写好的对联再交由李叔粘贴於门前。
对了三幅,姜知县有心为难,出了上联:溪流湖泊江河淼淼。
此联颇为刁钻,前六个字皆是水字旁,后两个『淼淼』又刚好凑齐六个『水』字,可谓一绝。
姜颜蹙着眉,用笔杆抵着下巴冥思片刻,忽的眼睛一亮,抬头看了眼院中的古树,提笔在对联红纸上写下:杨柳梧桐桧柏森森。
最后一笔落下,姜知县俯身观看她行云流水的字迹,连连点头说『好』。
父女俩正自娱自乐,忽闻大门被叩响,李叔从木梯子上爬下来开门,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妆奁盒般大小的物件过来,恭敬递给姜颜道:「有驿使快马加鞭送来此物,说是应天府那边的贵人特地赠给姑娘的。」
「给我的?」姜颜放下笔,伸手接过那层层油纸包裹的物件一看,上头果然写有她的名字,还盖了加急的戳儿。
一旁,姜知县还在品味她对的下联,随意开口道:「可否是应天府的友人,特地送给我儿的生辰礼物?」
「应天府的人并不知晓我的生辰年月。」姜颜满腹狐疑,拆开盒子上的红绸带,剥开五六层严密的油纸,方才露出一个漆花雕镂的木盒。
姜知县一瞥那木盒,便道:「光是这个盒子便价值不菲啊。」
「……」如此大手笔,姜颜有点猜出是谁托驿使送来的了。
打开盒子一看,不由怔愣。
盒子里躺着一束虯曲的绿萼梅花,梅花想必是经过特殊的干燥处理,花瓣虽然有些干皱,却仍保持着最脱俗的淡绿色泽,远远看去就像是刚从枝头折下似的,还紮着杏黄的丝带。
「我府院中有一株几十年的绿萼,花开甚美,你若愿意……」
「下次再见就得是明年开春,可惜,我见不到应天府的寒梅开花了。」
原来当初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苻离竟是记到了心里,托人快马加鞭而来,只为送一枝应天府初绽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