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笑了,而后便按着原来的法子,二十个人为一组,拴着一个人下去,下水之后都是凭摸索,两个人配合着绑一块砖板,因为砖板体积大,又无法看见,要绑上便格外艰难,只能反覆重复着绑一部分,上到水面呼吸,再下水绑,再回来呼吸这样的过程。
柳玉茹一次绑五个砖板,光在这一件事上,就要耗费两百多人,而其他剩下的人,便在一旁接着固堤。
柳玉茹、李先生、傅宝元都紧张看着他们下河,然而也就是十个人下河这一瞬间,周边猛地射出无数利箭,在岸上拉着人的人顿时死伤不上,柳玉茹反应最快,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一个往下带的绳子,大喝道:「抓绳子,抓人!」
场景一时间混乱起来,靠着绳子近的河工立刻冲上前去抓住了绳子,而木南则带着侍卫朝着旁边密林里猛地奔了过去。
箭雨四处飞梭,不知道哪里来的杀手拚命往河堤上奔,李先生看着他们的方向,大声道:「他们要砍绳子!」
事实上,不用李先生提醒,所有人也意识到了他们的方向,木南带着侍卫拚死阻止,对方目标十分明确,而柳玉茹则是冷静大喊着:「不要慌,继续!」
继续,今夜黄河绝不能丢。
柳玉茹死死抓着麻绳,麻绳的力道在她手上磨出血来,她咬着牙,在一群河工之中,和所有人一起用着力。
如今所有人早就慌了神,只能茫然听着她的吩咐,理智让众人知道,此刻不能不管,於是河工都围在他们旁边,二十个人一旦有一个人倒下,外层的河工立刻补上,而河堤旁边更是所有人层层把守在那里,无论如何都不让那些杀手更紧一步。
场面乱哄哄一片,黄河奔腾的声音在便上咆哮,柳玉茹前方的人被箭射中,鲜血喷了她一脸,她的手颤颤发抖,却还是朝着旁边冷静大喝:「补上!」
周边都是打斗声,不断有人死去,血水落入泥土,在夜色中根本看不见痕迹,柳玉茹死死盯着前方,她眼里只有黄河奔腾不休之势,朝着下游一路狂奔不止。
也不知道是多久,终於有了第一声:「好了!」
第一个砖板,终於绑好了!
绑好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然而似乎也是这声好了,彻底刺激了那些杀手,那些杀手竟是不管不顾,一起朝着河床上发起了进攻。
所有人冲上去想拦住他们,可这些杀手却是迎着刀刃都没有后退,这样不顾生死的气魄,终於破开了一个口子,随后便见一个杀手冲到了还未有人下水的那个砖板面前,抬手便砍了下去!
柳玉茹目眦欲裂,怒喝出声:「不——!」
也就是那一瞬间,十几人的刀剑贯穿了那杀手的胸口,杀手一脚踹向木南,而后落入滚滚长河之中。
他砍断绳子的效果在他落水后片刻就传来,所有人都感觉到地面开始颤动,李先生立刻大喊出声:「跑!快跑!很快要下雨了,堤坝扛不住!」
周边所有人都开始疯狂奔跑,柳玉茹在一片混乱之间,獃獃看着黄河。
她没保住黄河……
堤坝,最后还是要塌了。
堤坝塌了怎么办?
堤坝破后,黄河会一路往南改道奔流而去,没有河道,它便会成为最凶猛的恶兽。
下方就是天守关,如今沈明还剩五万人,以及天守关几十万百姓,全都在那里。
除却天守关,若是这里决堤,受灾将有百万人之众,而洪灾之后,又遇战乱,到时百姓吃什么?
柳玉茹愣愣看着河水一下一下冲击着堤坝,板砖散开地方的土壤逐渐消失。
天空开始落下雨滴,木南冲到柳玉茹面前,着急道:「夫人,走吧,黄河保不住了!」
「不能走……」
柳玉茹张口出声,木南愣了愣,柳玉茹却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回头,朝着所有人道:「不能走!」
这一声大喝让所有人愣住,大家都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看着傅宝元,质问道:「我们若是走,黄河决堤了,永州怎么办?豫州怎么办?下面百万百姓,怎么办?!」
「夫人,」李先生有些焦急,「现在黄河不塌是因为我们之前加防,且此刻还没有下雨,若是下雨了,此处堤坝必毁。」
「毁了之后呢?」
柳玉茹盯着李先生:「不管了吗?」
这话把李先生问愣了,柳玉茹继续道:「现在跑了,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现在跑了,日后诸位想起来,能睡稳吗?!」
说着,柳玉茹也不多说,立刻道:「重新组织人,立刻加防,通知周边所有村民百姓,全部过来。分成三组人动工,第一组去找石头,在河床板砖位置重新投石,五个砖板已经固定好,剩下五个还没有全部散开,我们还有加防的时间。」
柳玉茹一面说,一面冷静下来:「第二组人经开始填补外围,多加沙袋实土。」
「第三组人帮忙运送沙袋实土,同时注意好,一旦有哪个地方被冲毁,便手拉手站过去,减缓水流速度,给其他人争取修补时间。」
所有人不说话,柳玉茹看向众人,怒道:「快动手啊!等着做什么?看堤坝怎么垮的吗?!」
「夫人……」
有一个人终於开口,颤颤巍巍道:「我……我儿子才三岁,家里还有老人……」
「你可以回去,」柳玉茹平静看着他,「我不拦你,可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是今夜堤坝塌了,豫州就会被攻陷,至此战乱无休,以如今国库内存,怕将有至少两年灾荒,你今日能回家带着家里人躲过洪灾,你躲得过后面的饥荒和战乱吗?」
所有人没有说话,柳玉茹一一扫过众人:「如今堤坝还没垮,哪怕垮了,我们也有机会。今日不用命护住黄河,你们就要记住,日后大夏几百万百姓命运之颠沛,都因为你们。你们至此寝食难安,而你们的家人也将一直受灾。」
「谁都有家人,」柳玉茹红了眼,可她克制住情绪,她捏着拳头,哑声道,「我女儿还没有一岁,我家中还有三位老人,我丈夫生死未卜,举家都靠着我。可我今日不会走。」
说着,柳玉茹转过头身去,她从地上奋力捡起了一筐石子,咬牙走向堤坝:「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死在黄河。」
她很窍弱。
不似北方女子英姿飒爽,柔韧,是这个女子给人的第一印象。而此刻她艰难搬运着石子,她的背影和身躯,却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力量。
一种面对自然、面对一切苦难、面对命运,沉默却坚定的力量。
她仅仅只是一个人,可她却敢搬着石头,一步一步走向那怒吼着的大河,意图用这些石头,去对抗自然那令人臣服的力量。
「我留下。」
傅宝元突然出声,他跟在柳玉茹后面,开始也去运输这些石头。
随着傅宝元出声,一个又一个人转过身去。
「我留下。」
「我留下。」
「我也留下。」
……
大家一个个有序的走向堤坝,李先生静静看着,他轻叹了一声,终於道:「既然都留下,我也留下吧。」
天空开始落雨,雨滴落到了守南关。
叶韵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滴雨,有些疲惫道:「下雨了。」
「你去休息吧。」
沈明笨拙给她加了一件披风,替她系上带子,平静道:「你也赶好久的路了,得去睡一觉。」
「百姓都入城了。」
叶韵低着头,却是不说睡觉的是,只是道:「守南关的军械存粮我也给你清点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明拿她没办法,「所以姑奶奶您赶紧去睡吧。」
「我睡不着。」
叶韵摇了摇头,沈明不说话了,许久后,他看着一直低着头的人,终於道:「你在害怕?」
「玉茹修好黄河的消息一日不传来,」叶韵抿唇道,「我就一日睡不着。」
沈明沉默着,风吹过来,叶韵披风在风里翻飞作响,好久后,沈明才道:「你别担心,如果洪水真的来了,我水性很好,我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话,叶韵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抬眼看他,她的眼在夜色里亮晶晶的。
沈明认识她的时候,她已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眼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暮气,彷佛已经走过了万水千山的老人,眼中的一切都了无生机。所以他总爱逗弄她,也就在她骂他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这个人有了几分小姑娘的样子。
然而如今她只要站在他面前,哪怕如今烽火连天,她都时时刻刻明媚又耀眼,彷佛柳玉茹曾经和他描述过那个样子。
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突然道:「叶韵。」
叶韵挑眉:「嗯?」
「和我来战场,你后不后悔?」
这话把叶韵问愣了,沈明接着道:「你吃不好,穿不暖,颠沛流离,连一个好觉都没有……」
「那又怎样呢?」
叶韵笑眯眯瞧着他,沈明有些踌躇道:「你过得不好。」
「可是我有你啊。」叶韵骤然出声,沈明愣在了原地。城楼上狂风猎猎,叶韵上前一步,抱住了沈明。
「我不后悔跟着你来战场,沈明,和你一起奋战的时候,我什么都忘了。」
忘了曾经的屈辱,忘了恶心的记忆,忘了自己对前程的担忧,忘了对这世界绝望又阴暗的怀疑。
只剩下同这个人一般单纯又直率的认知,立於这个世界,从此走出后宅方寸,知道天高海阔。
如果说柳玉茹教会她一个女人可以独立而行,那沈明则教会她,一个女人也该心怀天地。
「明日,若是刘行知攻打过来,我们不能退了。」
「我知道,」叶韵温柔出声,「如果同你死在一起,我愿意的。」
沈明听着这话,他犹豫着,伸出手去,抱住了叶韵柔软的肩头。
她红色的披风被风吹着拍打到他身上,将他也包裹住。
沈明死死抱住叶韵,低哑出声:「我想娶你。」
「等回去,」他沙哑道,「我一定要娶你。」
叶韵不说话,靠在沈明胸口的时候,她闭上眼,闻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她突然觉得,她一生所有动荡流离,所有痛苦不安,都已经化成了一段段记忆,散落在她的生命里。
执着的回忆,那所有过往都会成为牢笼。
只有将所有苦难化为记忆那一刻,这些过往才是成长。
今日之叶韵生於烈火,虽然再选一次,她也想能顺顺当当,但是若无法选择,她也感激这一场修行,让她跋涉而过,终成圆满。
雨滴啪嗒啪嗒落下来,叶韵闭上眼睛。
而此刻东都内宫之中,韦达诚、杨辉、司马南都已经穿戴好,准备出府赴宴。
只是杨辉刚刚准备出门时,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杨辉打开大门,便看见西凤穿了一身黑色的袍子站在门口。
她见了他,眼里全是惶恐,杨辉看清西凤的脸,愣了愣道:「西凤?!」
西凤一言不发,猛地扑进了杨辉怀里,杨辉毫不犹豫将美人揽入府中,让人关了门,随后便想推开西凤。
可西凤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一时心软,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叹了口气道:「娘娘,您这是……」
「不要进宫……」
西凤颤抖着声开口,杨辉一听此话,顿时冷了脸,随后道:「你说什么?」
「陛下……」西凤抬眼看他,眼里蓄满了眼泪,「陛下想杀你啊!」
杨辉猛地愣住,而后一道闪电在空中劈过。
风雨交加。
今夜今时,大夏国土,好儿郎以血护东都,以死守黄河,以魂护苍生!